临川雨迢

　　其时霞光已敛，满天皆是浓紫暗云，迤逦铺展开来。绮丽华光映在她眼中，将其中的灼灼战意映得发亮。

　　终于能一窥武当派的武功路数，陆雨迢扬起眉，横剑在前，道：“来吧！”

　　清回亦是拔剑出鞘，笑道：“请。”

　　她见他站在原地，目光凝定，知道对方是在等自己先攻，于是也不客气，剑光一闪，刺向对方左胸。

　　她想好好看看对方的招式，因而出招速度不快。一剑刺出后，就凝神观察，看清回如何应对。

　　清回手执一柄长剑，脚下稳稳站着，出手格挡。

　　陆雨迢见他出剑平和中正，不疾不徐，便知此人的基本功相当扎实。甫一对招，就能察觉到对方剑术之中的古拙与质朴。

　　大道至简。

　　看似不起眼，却隐有返璞归真之意。武当剑法盛名在外，当真不凡。

　　不过，既然他全用守势，那她偏要看他的杀招。

　　她步步紧逼，一剑快似一剑，只见眼前银光闪烁，寒凉剑光汇成一片虚影，仿佛一片轻柔紫雾，弥漫在苍茫暮色之中。

　　而清回则一步步向后退，用长剑一一招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同时专注地观察她身形之中有无破绽。

　　这下她真的有些惊讶了。

　　她用的是自小练熟了的素练剑法，这也是她幼时最喜欢的一套剑法，讲究的是剑如素练，似实还虚。

　　正因如此，这套剑招之中虚实变化极为复杂，若是一不留神将虚招认成实招，认真去接，不免留下一个大大的破绽；若是将实招判断成虚招，不加防备，更是要立刻倒霉。

　　再加上她出手极快，虚影重重，看上去更加变幻莫测。别说招式本身令人反应不及，仅是剑光闪烁，便是一重干扰。

　　没成想，这人竟能从容应对，甚至还有余裕去寻她的破绽。

　　这家伙眼神还真是不赖。难怪在方才的一片混乱之中，能精准看出那个拿判官笔的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不禁磨了磨牙。这人可不止看出了判官笔的门道，还早就明白了他师伯要做什么，在一旁装聋作哑。

　　你小子，看着像个老实人，其实心里的弯弯绕也不少。

　　心中微微不快，虽然知道对方作为武当弟子，看师伯眼色是理所当然——但她就是忽然很想打他一顿。

　　于是，不知不觉间，她的目的也从观摩招式，变成了将清回打个落花流水。

　　而对面的人也是心中暗惊。

　　他见多了习武的少年人，见陆雨迢眼光虽毒，年纪却小，只以为是个心气极高、颇有天分的小姑娘。谁知刚一对招，便觉对方用招老辣，速度既快，又几无破绽。其用剑之纯熟流畅，许多师叔师伯尚且不及。

　　这样张扬恣意的剑法，这般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也让他难得地燃起了战意。

　　他眼中微微闪动，正思索破局之法，忽见她招式一变。

　　只见那轻灵如同紫雾的剑光倏然收起，化作一道斜斜弧线，仿佛挟着山中浩荡长风，汹涌而来，席卷一切。

　　是沧浪派的松涛剑法，松风式！

　　清回知道此招之威，瞬间以内力稳住下盘。此式虽然狂猛，然而剑刃斜挥之时，左上方会有一个短暂的空当。

　　他挥剑指向那处破绽，却见白刃烁烁，直向他斩来。

　　沐雨式。

　　她使出的这两招极为连贯，仿佛榫卯相合，天衣无缝。而他所知的那处破绽，早已无迹可寻。此时头顶剑光如同劈山斩海一般落下，正合沐雨式的精义——暴雨如注，避无可避。

　　凶险境地之下，他脚下步法变换，暗合八卦之位，手中长剑似慢实快，划出一道圆弧，与那无可逃避的一剑微微相接。狂烈的剑风瞬间被长剑引导，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向斜下方倾泄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他瞥见她眼睛睁得滚圆，似是惊讶极了，不由得微微好笑。

　　哪怕能使出这样凶猛的招式，其实与那些年幼的师弟们一样，还是小孩子心性。

　　他以太极剑法“粘”住她的剑尖，如同浪涛中的小船，随波而动，将她剑上力道引至别处。

　　起初很顺利，她应当是没见过这样的剑法，一面连绵出招，一面紧盯着他的动作。

　　忽然间，她嘴角蓦地勾起，眼中也露出狡黠笑意。

　　两人近距离过招，她的神情他看得真切，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为危险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发觉，太极剑法已经控制不住她的剑了！

　　手心传来的感受极为怪异，他习剑多年，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竟如此陌生。

　　长剑被牵引着、制约着，似左实右，似上还下，仿佛再不由他做主。

　　一名剑客，骤然失去了与自己佩剑的联系，其中惶惑，非习武之人不能明白。

　　他额上微微见汗，却还是尽量冷静下来，换了九宫八卦剑。

　　按理说，这位陆姑娘既不识得大名鼎鼎的太极剑，那么应当更没见过这套剑法。谁知，几回合下来，仍是被她完全压制着。

　　他正要再行变招，忽听一声“好剑术！”

　　嗯？

　　陆雨迢颇为散漫地收了剑，看向来人。

　　此人年纪不小，却是鹤发童颜，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极有神采。

　　她估摸着这人夸的应该是自己，于是用上了此前学来的武当抱拳礼，谦虚道：“我也觉得打得不赖。”

　　老者大笑，一旁的清回恭敬行了一礼，道：“太师父，弟子清回有礼了。”

　　这被叫作太师父的朝他点点头，笑道：“清回，你也很好。稳扎稳打，临危不乱，已是难得。风物长宜放眼量，切勿因一时胜负而挂怀。”

　　清回恭谨道：“弟子明白。与陆姑娘切磋，弟子亦是收获良多。”

　　老者捋捋雪白胡须，点头笑道：“好。”

　　他转向陆雨迢，笑呵呵道：“小姑娘，你姓陆？一个人来武当玩么？”

　　陆雨迢摸摸下巴，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清回的太师父，莫不是武当掌门？

　　看他虎口厚茧，这人应是使剑的。然而，无论是步态，抑或是整个人的气息，都毫无武人的杀伐之态，简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爷子。

　　若非意外散功，那便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或许已达到了她尚且不能理解的高深境界。

　　几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她笑眯眯答道：“我叫陆雨迢，久仰武当大名，来观摩切磋一番。”

　　一旁清回正凝神思索方才的得失，听了她的话，心中只余淡淡的无奈。

　　这句介绍，已是他原封不动听到的第三回了。

　　清回已听得耳朵起茧，太师父却是初次听闻，乐呵呵道：“有眼光。年轻一代弟子里，清回对太极剑领悟最深。”

　　他拍拍清回的肩，道：“哪知道，六代的大师兄，竟被人过了几招，就学走了太极剑的精义……哈哈哈哈哈！”

　　陆雨迢：……

　　挺调皮啊，这位爷爷。

　　一旁的清回却是心神剧震。

　　他正苦思无果之事，便是对方何以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克制太极剑法与九宫八卦剑的方法。谁知，就这么被太师父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

　　太师父的判断不会有错，她果真……

　　太极剑作为武当绝学，需要极高的悟性与控制力，多少人苦练数年尚不能一窥门径。然而，竟有人一打眼便知要领，甚至能立即融进自身剑法之中……

　　万千个念头纷纷乱乱，在他脑海中缠绕成一团。武学之上，达者为先——十余个寒暑练功不辍，也不及这般天赋异禀之人轻描淡写的一瞥。

　　察觉到自己心中动摇，他收敛心神，默念清心诀，回到自己的“道”中。

　　老者看着清回，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对陆雨迢道：

　　“陆丫头，教你一套压箱底的好剑法，如何？小辈们手脚都不够利索，老夫这套落花快剑，始终没有传人呐。”

　　陆雨迢也不问，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她提了剑，正要跟着学，忽然狐疑道：“压箱底……怎么听着像是滞销货？”

　　老者大笑，也不解释，手上轻轻巧巧一动，清回的剑便已到了他手中。

　　他执剑之时，忽然从一个笑呵呵的老头，变作了与剑浑然一体之人。如同微风，如同流水，气劲随剑而转，不留痕迹。

　　陆雨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使出一式，她就跟着使一遍，分毫不错。

　　从“乱梅吹雪”，学到了“海棠醉日”，总共十二式，每一式都包含诸般变化，十分精妙。

　　最有趣的是，一招便是对应了一种花。比如第一式乱梅吹雪，使出时左右穿刺，剑光闪烁，真如春日里白梅纷纷而落，轻盈胜雪。

　　她心里喜欢，笑吟吟道：“好剑法。你自创的么？”

　　老者道：“学会了？”

　　见她点头，老者将手中长剑交还给清回，微笑叹道：“真是个灵光女娃。这套剑法，是二十年前，老夫观山间落花所创。可惜武当不收女徒，不然……”

　　陆雨迢好奇问道：“你们不喜欢女弟子？”

　　老者捋捋胡须，摇摇头。

　　“自张真人创教以来便是如此，就如峨眉派只收女弟子一般，约定俗成罢了。”

　　她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十分关心，很快止住了话头，把玩起新学的剑法来。

　　天上霞光已转为暗紫，天地间皆是清凉晚风。

　　风过处，山上洁白棠梨花瓣纷飞而过，在黯淡天色之中显得分外皎洁。

　　她心念一动，使出一招棠梨映月。

　　最后的一线绛紫天光之下，凛冽剑光如同煌煌紫雨，与点点花瓣交错而过。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月光洒落，照亮纷扬花雨，将一切都浸得银白透明。

　　月光一样柔和的面容，月色一样皎洁的衣摆。

　　……脑海中浮现的，是谢临的模样。

　　他是一轮冷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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