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

　　“贼”。
　　这字眼像冷水一般盖下来，浇得林霁晓血液倒流四肢百骸，久违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为什么她是贼？凭什么她是贼？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是别人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到头来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贼？

　　她一言不发站在那，落在黑衣女眼里成了心虚的表现。
　　她恨不得立刻踩实林霁晓“贼”的身份，让周围所有的人一同厌弃她、唾骂她。

　　她咄咄逼人，继续追问：“怎么不说话了？敢做不敢当是么？”

　　众人眼神齐刷刷看向她们，和黑衣女一同等待着林霁晓的回应。

　　林霁晓抬眼：“说话要有证据，你说谁是贼？”

　　“还说你不是贼？”
　　黑衣女见林霁晓开始反击，不但不怕，反而更变本加厉。

　　“你不是贼会凭空爆出抄袭事件？”
　　“你不是贼组委会会无故撤销你的奖项？”
　　”你不是贼会面对铺天盖地的指正逃到这穷乡僻壤躲起来？”

　　一字一句像揭血肉般将林霁晓的伤口撕开曝晒在阳光之下。
　　林霁晓想反驳——
　　却最终哽咽。

　　她要怎么告诉她，她才是被抄袭的人。
　　她要怎么告诉她，组委会为了明哲保身在第一时间甚至连调查都没有就将她放弃。
　　她要怎么告诉她，她尝试过回应但终究徒劳，逃难至此是她无可奈何地选择。

　　就算她告诉她，她会信吗？

　　黑衣女没有证据。
　　她亦没有证据。

　　时隔多月这仍然是个死局。

　　“读书的时候我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不过是借着庄柏然上位。”
　　“自作自受罢了。”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声，沈一屿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往这边看来。
　　黑衣女正剑拔弩张地对林霁晓继续说着什么，敌意明显，他上前将二人阻隔。

　　黑衣女见有人给林霁晓撑腰，先是一愣，而后阴阳怪气起来：“哟，这又是哪来的？林霁晓，换男人啦？庄柏然不好用了，换一个使？”

　　沈一屿眉头紧蹙，死死地盯着黑衣女。

　　相较之下，林霁晓就没有那么淡定了。
　　她能接受别人骂她，但不能允许沈一屿因为她无辜受骂。

　　她识人不清、棋差一招，她认。
　　但沈一屿没做错什么。

　　她换身将沈一屿挡在身后，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这样大声对峙：“你有种冲着我来，牵扯别人有什么意思！”

　　黑衣女没料到林霁晓竟会这样爆发，呆愣在原地。

　　“你非要在我这里讨公道是吧？来，那我们就来光明正大、公平地较量一番。首先，你应该报上你的名字来吧？嗯？怎么不敢说了？刚才喊我名字的时候不是挺大声的吗？让我想想，我记得你刚才提到了读书的时候，还提到庄柏然………想必你是我的大学同学吧？既然你这么讨厌我，怎么大学的时候不说，这个时候跑出来踩我一脚逞英雄？是庄柏然给你的勇气吗？就算我真有错，也应该是他来质问我吧？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
　　她用尽浑身力气，用她所能拿出最快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双手摸紧拳头，不让声音发抖：“哦，我忘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躲在别人的背后，尽享好处。”

　　唯有最后这句话，她落得很轻，带着些自嘲的凄凉。
　　说完，便快步离开。

　　她知道继续留在店里没有什么用处，只能给人徒添麻烦，在此打住是最好的处理。

　　沈一屿见她要走，抬步跟上，却在距她仅一步之遥时不小心打翻了某位顾客手里的咖啡。

　　咖啡洒了一地，也弄脏了顾客的衣服。
　　沈一屿还想追，顾客拉住他不放，要他负责。
　　草草收拾完残局赶到门外，林霁晓早已不见，电话关机。

　　沈一屿找了林霁晓家、郑姝月家、海边、星岩坡以及每个林霁晓可能去的地方，皆一无所获。
　　他向街坊打听，没人看见她去哪。

　　他就这样在象盱镇找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光被夜色吞没，路灯将喧嚣燃尽。

　　他坐在小区的榕树旁，看着家家户户的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又相继暗去。
　　就连巡逻的大爷都来劝了他几轮，最后无奈摇着头离开。

　　直到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熄灭，林霁晓终于出现。

　　路灯在地面上拖出长长一个影子，在沈一屿跟前停止。

　　他缓缓抬头，眼睛被这又干又冷的风吹得发涩。
　　他逆着光看不清她眉眼：
　　【我以为你丢下我了。】

　　林霁晓没说话，眼睛落在他被冻红的骨节。
　　半晌，捧起他的手掌，指尖叩在他掌心，埋着头，笨拙地想要给他一点点温暖。

　　见她情绪不对，沈一屿抽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圈住她同样冰冷的指尖：【怎么了？】

　　林霁晓不看他，只是摇摇头。

　　沈一屿弯下身子，想要看看她是不是偷偷哭了。
　　她倔强地往后躲了一步。

　　同时抽了一口气。
　　被沈一屿敏锐捕捉。

　　啧，她连眼睛都是肿的。

　　林霁晓是特意等到眼睛消肿完才回来的，却不想这细微得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差距被沈一屿尽收眼底。

　　她还浑然不知，佯装没事对沈一屿笑着：【没什么，你在这等了多久了？吃饭了么？去我家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她拉着沈一屿进了楼道。

　　一楼、二楼、三楼。
　　林霁晓在自家门口停下。

　　正拿出钥匙打算开锁，却没想跟在后头的沈一屿脚步没停，手上一用劲，直接将她拉走，一起往楼上去了。

　　林霁晓跟在他身后，一直进了屋。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
　　沈一屿把林霁晓稳稳地按在沙发上。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在冰箱和灶台间来回走了几趟，将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端上了桌。

　　林霁晓哑然。
　　她没问沈一屿是怎么知道她没有吃饭，也没有逞强地否认，只是乖乖地接过他递来的筷子，蒸腾的热气瞬间盈了她的眼眶。

　　她最终把筷子放下。

　　她本打算一回来就告诉他，可是多跟他相处一分，她就越不舍，越不忍。
　　她要趁着她还没改变主意前，告诉沈一屿她的决定。

　　【沈一屿，我想回家了。】她说。

　　沈一屿还没反应过来，只寻常道：【嗯，吃完我送你回家。】

　　【我不是说回那个家。】林霁晓继续说，【我想回去了，离开象盱镇。】

　　沈一屿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怎么这么突然，是和下午那个女生有关么？】

　　林霁晓摇摇头：【不全是她的关系。】
　　沉默片刻，她问：【沈一屿，你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她将来到象盱镇前发生的事告诉了沈一屿。

　　【所以这就是你来到象盱镇的原因？】

　　【是的，】说出来后林霁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她第一次将这段经历讲给人听，【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段过往实在不算光彩，也很复杂，同时我也怕……你们会因此讨厌我。】

　　沈一屿不解：【为什么会讨厌你，明明是别人做了错事。】

　　【有些人知道事实，但依然选择疏远我。其实事实往往并不重要，我被人泼上了脏水，就已经带有污点，和我同一战线，就会有被牵连的风险。】
　　明明是这样委屈的事，林霁晓说出来却分外平静，仿佛只是在借由她的口说出一个普世皆知的常识罢了。

　　沈一屿听后想辩驳，几欲开口，最终只是惘然。
　　想来想去，只得问：【那你为什么……选择现在讲出来？】

　　该怎么说呢？

　　应该说因为她相信眼前人不会像他人因为外界的眼光改变阵地，还是……
　　【因为我不想做那个躲躲藏藏的人了。】

　　【沈一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软弱么。】
　　【其实我说谎了。】

　　林霁晓垂眼笑着叹了一口气，而后在向沈一屿的叙述中，眼里一点点升起光亮：
　　【我从前，是个软弱的人，所以我被那些网络上的流言一次又一次地击碎，最终逃到了象盱镇。】
　　【我本来以为人生就这样差到极点了，却没想到我在这里遇见了一群最好、最勇敢的人。】
　　【我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然后我闯入了你们的人生，看着你们一次又一次挣破命运编制的牢笼，为自己博得一条又一条的出路。】
　　【我的朋友们，真的很棒。】

　　【而我，也不想做拉后腿的那个人。】

　　林霁晓话说得坚定，泪水却早已打湿眼眶。
　　决定是早就定下的，此后的流泪只是因为她对这个地方不舍，对这里的人挂念，她不知道自己要离开多久，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该独自经历的一段路。】
　　【你们教会我勇敢，而我，也是时候该去走属于我自己的路了】

　　【你说对么？】她摩挲着沈一屿的脸颊，传递着自己的真心。

　　沈一屿看着她，心像被狠狠攥紧，纵有万分不舍，但他怎么忍心拒绝。
　　她想要向前走，他不能做拖住她的那个人。

　　点头的瞬间，一滴泪夺眶而出，在他脸颊留下一道泪痕。

　　林霁晓还来不及擦拭前，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夜色从指缝间流走，相处的时间进入倒计时。

　　林霁晓定于半个月后启程。

　　除了需要收拾行李、和象盱镇的朋友一一告别和交代一些事宜外，主要的原因是年前定下的一场音乐会。

　　静海此前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响力吸引了一波自媒体从业者，其中有一支乐队想通过共享流量达到双赢，提议在静海旁的空地，举行一场小型的沙滩音乐会。

　　许翊、郑姝月、陆献等听说林霁晓要短暂离开的消息后，纷纷表示要赶回来参加这一次的音乐会。

　　这不只是一次音乐会，更是一次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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