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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我
骆江行见商栩兄妹力保白游,习武之人大多性情耿直,若再争执下去,只怕难以收场,便开口对任青霄道:“师弟,东曜阆仙为武林正道领袖,废一个孩子的武功让他终生残废,未免过于残忍。”
任青霄捻须道:“赏罚不分,处事不公,却是难以服众。”
骆江行又道:“他一个毛头小子,才通过入门试炼,能学到多少庭珏武功?我见他方才出手,不过急中生智罢了。既然商栩已收他为徒,而后正经授他东曜武学,想他十年二十年不碰庭珏招数,慢慢的也就忘了。”
叶敬吾听不得这样的话,讥讽道:“这可不见得,他才学了多久内功,就已突破第八层,可见是有意为之。”
几位尊长吵得不可开交,白游已到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候,他跪下,端端正正向任青霄磕了个头:“掌门、诸位尊长,我修习凝心纳气诀,全心全意只为了救人。商掌派既已伤愈,这身功夫便再无其他用途,恳请掌门废我武功,我愿返回山下,终生再不习武。”
先前任青霄不表态,是想听听其他几位怎么看,没想到白游竟然自请废除武功,可见他心性与一般人不同。
这般既有天赋,又心性顽强的,本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若将其武功废去,遣送下山,也算是东曜剑派的损失。
任青霄思忖片刻,方道:“商掌派有伤在身,你且将他送回画影阁。待合山围结束,此事我自有定论。”
掌门话已至此,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放眼江湖武林,偌大凌虚派被灭,真相尚未完全查清;皖阳解家野心勃勃,没了凌虚派牵制,他们便将目光瞄向了中道二宗,誓与东曜分庭抗礼;南临部、北虞部仍有江湖势力藏头露尾,不知底细,却与当年一桩悬案脱不开干系;前来合山围观望的众多小门小派佯装袖手,实则纷纷站队,各怀鬼胎。
如骆江行所言,庭珏武功晦难深奥,仅三四个月的工夫,白游能吃透多少?
阆仙邱掌门非武学奇才不收,东曜任掌门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惜才爱才之心吗?
若此番不等外人打进来,就先对自己人施以重罚,削弱了自身实力不说,还叫其他门派看东曜的笑话。
从纯钧阁出来,白游扶着商栩慢慢往画影阁走,途中路过一片竹林,月华柔和,落了一地斑驳光影。
“多谢你替我疗伤,这会已好多了。”商栩胸前纠缠多时的灼烧之感逐渐消散,他淡淡笑着,身形如绿竹般疏朗清隽。
白游扶着他胳膊,悄悄抬眼看他,月光清清浅浅地映照下来,他忽然觉得,阿栩笑起来的样子怎么这么好看。
商栩见他欲言又止,问道:“阿游想说什么?”
白游犹豫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问:“方才在纯钧阁,你说收我为徒,还算数吗?”
商栩顿了顿,默然叹道:“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你想听吗?”
“想听。”
“收徒一事,原本是我的心结。当年我与阿叶流落在外,幸得师父张鹤林将我们带回东曜抚育成人,更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才有我今天。我一直以为,两派尊长对待徒儿皆如师父待我,而事实上,东曜每隔三年从十二镇甄选弟子,十月试炼后供尊长们挑选。你可知,平民百姓家中的孩子除非极具天赋,否则即便成为东曜弟子,也逃不过三年后被逐下山的命运。”
白游想起曾因排名靠后而动了轻生之念的金思成:“像金师兄那样的?”
“金思成穷尽全力也只练了个稀松平常,在纯钧阁自是过得步履维艰,满腹愁苦,才会一时想岔,走上绝路。天赋一道本就不公,又岂可强求?”
“那孟师兄、叶师兄呢?还有那些能留下来的入室弟子呢?”
“现下东曜剑派内,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弟子皆非泛泛之辈。叶敬吾,他祖父乃阆仙四代掌门叶明皓,其父当年亦是年轻有为,武艺超绝;孟旸的身世我所知不多,只听闻先帝在时,孟家叔伯均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庭珏弟子林芳存,其母当年号称‘神行蝶影’,纵横江湖,后遭仇家追杀,弥留之际将幼女托付于历昆镇林氏药铺……”
多说了几句话,商栩忍不住连声咳嗽,白游轻拍着他的背,一摸他的脊骨,只觉他瘦骨嶙峋,一时又心疼万分。
商栩摇头,握住他手腕:“当初我以为,你是一介书生之子,若有其他路可走,实在不必来山上吃这份苦。何况我虽执掌画影阁,有掌派之尊,心中也明白,一切名声人望皆为师父遗赠,实则人微言轻,未必能护你到底。”
这话虽未挑明,但言辞中已有婉拒之意。
白游越想越心绪如沸,所以方才在纯钧阁,商栩说已收他为徒,却是骗他的吗?
二人回到画影阁,白游点亮烛火,将商栩扶至榻上休息,他心里憋着委屈,可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申辩。
他看着商栩,就想到他被白兆之打得遍体鳞伤,病急乱投医喊了一声“师父”,才被阿栩救下;这一年多以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拜入他的名下,做他的徒弟,可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愿意,他还是不愿意!
“阿游,你是试炼头名,”商栩平躺着,望着昏暗的穹顶,“按旧例,会被收归掌门名下,入纯钧阁。做我的徒儿,未免太委屈你。”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白游耳中,他忽然快走几步,夺门而出,独自在后院一面咬牙忍泪,一面默默生炉子烧水。
他活了十五年,还不曾体验过这样的心酸滋味。从前父亲打骂他时,他也委屈,但与此刻截然不同。
他为了救阿栩,可以四处求人,可以罔顾门规,可以心甘情愿被废武功,可以豁出性命。
他所求的,不过是陪在他身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心意,什么试炼头名,什么掌门弟子,他若真的在乎,又何必做这些?
白游烧好热水,端回卧房时,商栩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着他憔悴的睡颜,又不忍再与他计较什么,便拧了热巾帕,悄悄替他擦了脸和手,才自去一旁歇下。
这一夜终究难眠,他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坐调息。
如欹先生所说,凝心纳气诀自八层之后分为阴阳两系,既然他不是庭珏弟子,就不必再练阴法,可转而去练阳法。
为了不打扰商栩,画影阁中早灭了烛火,不过繁复的口诀早已被他记下,不必再拿出秘籍翻看。
白游默念口诀,调理内息,不过半个时辰,就运转了一个周天。
他发觉,这套心法十分奇怪,阴阳之间并不互斥,反倒相辅相成。
若先学阴法,再学阳法,阴为阳导,两股内息同游于周身大穴,致使浑身无一处不通畅,无一处不爽快;倘若先学阳法,再学阴法,白游略一推演,感到经脉中仿佛泥沙淤塞河道一般,怎么都运转不通了。
一连几日,商栩都在阁中养伤,偶有闲心去窗前坐坐,也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两人在不与对方说话这件事上保持着难得的默契,白游不开口,他也惜字如金,气氛凉着,就任它凉着。
“庭珏弟子赵芳续,拜见商掌派!”这天,阁外响起了赵芳续的声音。
白游开了门,见赵师姐依旧背着那副卷轴,身后站着欹先生。
赵芳续盈盈一笑:“你还在这啊,我以为你回剑庐去了。”
通过试炼但未拜师的弟子的确暂住在药庐,白游送商栩回来,顺便就留下来照顾他,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可被她一语道破,倒显得他脸皮厚,非要赖在画影阁似的。
“商掌派在休息,”白游支支吾吾的,“二位请、请进来坐。”
赵芳续向商栩见礼:“我请欹先生过来为商掌派号脉,也替我师父前来探望。”
商栩伸过手腕,问她:“你师父近来如何?”
赵芳续忽然神情沮丧,摇了摇头:“那日从纯钧阁回去之后,茶饭不思,才几天光景,人都憔悴了。商掌派,有一句话我虽不当讲,但……”
“但讲无妨。”
“掌门还未说要如何处置我师父,可她看上去,已全无生志。”
欹先生搭上商栩脉门,忙提醒道:“不可心急焦虑,且听她说完。”
赵芳续将背后的卷轴取出,在桌面上铺开,原是一副美人画。
画中女子月下舞剑,体态婀娜,身形轻盈,容貌秀美,微微侧首浅笑之际露出一半后颈,上面以朱砂点就两处红色胎印。
商栩仔细看着画中女子的面貌,只觉分外眼熟:“丁师姐?”
“正是。”赵芳续道,“前些天,师父得知你回山,便命我将此画带来,说你一看便知。她近来意志消沉,我料想,多半与丁师伯的事情有关。”
“你师父可提过,为什么要给我看丁师姐的画像?”商栩问道。
赵芳续与欹先生对视一眼,难道她师父想岔了?商掌派并不知道白游是丁师姐的儿子,只是出于巧合才带他回山?
“白师弟,你将上衣脱去,让商掌派也瞧瞧。”赵芳续对白游道。
赵师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脱衣服,他已经十五岁了,多少知道些男女之防,而且还当着阿栩的面,他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下不去手。
赵芳续见他忸怩,疑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白师弟怎么像个女孩一样害羞?师兄弟们习武出汗都打赤膊,莫非你……”
听她如此说,白游耳根子红的滴血,商栩忙打圆场:“天气寒冷,你不用打赤膊,稍稍露出脖颈就好。”
待白游拉下衣领,后脖颈上的两处指尖大小的胎印赫然在目,与丁师姐画像上的位置形状如出一辙。
商栩恍然大悟,他第一次在会安镇遇见白游,就觉得他十分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如今回想起来,白游的眼睛、鼻梁和下颌与丁师姐十分相像。
“丁师姐远走北虞部时,我还不满十岁,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看见这副画,我也记不起她的模样。阿游,你的容貌与她甚为相似,极有可能是我丁师姐的儿子。”商栩对白游道。
“这是我娘……?”白游细细看着画中女子,自己与她的确有几分相像,最重要的是,她与梦中见过的母亲有着一样温暖的感觉,“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其实我也不知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若非我当年将她练剑的样子画下来,被阿叶宝贝似的收藏了这么些年,恐怕这孩子也见不着……哎!”
白游望向欹先生:“先生曾见过我母亲?”
欹先生没必要瞒他:“自然见过。”
商栩接道:“欹先生不是东曜之人,因与我师父约定二十年不下山、不用武,许是在山上与丁师姐有过一面之缘。”
“我呸!”欹先生唾道,“老滑头死都死了,谁要遵守与他的约定?他让我无偿诊治三百人赎罪,我早已完成,还待在这么个破地方,不过是因为……放不下阿英。”
欹先生说到此处,眼眶鼻头一并红了。
丁撷英失踪这么多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忽然得知她还有个儿子活着,怎不令他又喜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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