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

　　回到乐平高级中学的时候是清晨。整座学校笼罩在寂静之中，期中考试之后的周末，大部分学生都想借此补觉，几乎没有人会这么早就出门。

　　季樱背着参赛包走进校门，眼中是被教学楼、宿舍楼和操场分割成若干块几何图形的天空，呈现出纯粹又干净的白色，她长出一口气，呼出的气息瞬间凝为白雾，飘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第一次省运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就在她面前，紧邻着学校铁门的转角，少年似乎已经站在那里等了许久。他依旧罩在宽大臃肿的棉服中，围巾紧紧地系着，蒙住了下半张脸，戴着毛茸茸的耳罩，脑袋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微眯着，像是靠在墙边睡着了。他手里的书本和签字笔从手中滑落，反而惊醒了他，他连忙蹲下去捡，再起身时却直直地撞上了季樱的眼睛。

　　他们在寂静发白的冷气里相视，久久无言。

　　很久之后，许海越说：“走走吧。”

　　季樱：“好。”

　　他们沿着校园里的小路，从校门走到宿舍再走到教学楼，在门口徘徊了两圈后，还是回到他们两个最熟悉的操场上。但这次他们只是沿着操场最边沿，跑道之外的路上并肩走着，这可能是季樱第一次踩在塑胶地面，却提不起力气奔跑。

　　连着两场比赛加上舟车劳顿的赶路，身体上的疲惫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此刻更多的却是一种前途迷茫的怅然感。

　　“预赛1分02秒49，决赛1分02秒67，第七名。”最后，季樱开口说道。

　　这时候他们已经绕着偌大的操场走了两圈，几乎快要让人习惯这种本该难耐的沉默。

　　许海越清楚记得季樱每次比赛的成绩，立刻反应过来：“预赛的成绩是PB。”

　　“是啊，的确是PB，可是这又如何呢？”季樱苦笑着，“第一名的成绩是58秒33，是你说的那个‘很强的对手’，可即使有这么强的选手，似乎也带不动我了。”

　　许海越停下脚步，季樱也随之停下，他们定定地看着对方，吐息间凝结的白雾分隔在两人之间。

　　“这样下去，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一级呢？”季樱觉得身上发冷，“回来的路上，我问了何老师，之前那个跳高的学长去了哪所大学。老师说，他通过体育统考，最终去的是乐平师范学院，就是今年市运会的举办地，我们都去过的。可是，如果是这所学校的话，我凭借普通高考也能考得上吧。”

　　许海越认真地看着季樱，面前的女生看似是在回望自己，实际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背后某个遥远的地方，尚未聚焦。

　　其实他有很多宽慰的话可说。即使不能报名门槛最高的高水平运动员，通过单招以及季樱的文化课优势，她一定能去比乐平师范学院要好很多的大学——但这不是她此刻迷茫的根源。

　　“你怎么想？”许海越问。

　　“我……”

　　季樱痛苦地闭上眼睛，低下头。

　　“我不想放弃。我也不害怕训练辛苦，可我害怕看不到训练的意义，害怕提高了强度也没有效果。”

　　许海越罕见地沉默了，他不需要去组织语言，因为接下来的话其实早就在他脑海里勾勒过上百遍，只是他能感受到季樱失落的情绪，他不想让这份痛苦再度扩大。

　　十一月的温度像要冰封他的心脏，他预感着随之而来的痛苦，可这份痛苦，或许却是在万千磨难之中唯一的生机。

　　他是教练，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一抹生机找出来。

　　最终，他抿了抿唇，开口说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转项？”

　　季樱瞬间抬起头，可她的目光却因为震惊而快要呆滞了：“什么意思？”

　　“专项800米可能更适合你，”许海越顿了顿，“——从出成绩的角度来说。”

　　一阵冷风吹过。

　　季樱觉得脑子很乱，许海越说的每一个字，她都理解是什么含义，但也正因为理解，所以才没办法接受，激动的情绪直涌大脑，她立刻开口：“为什么？明明我一直都在为400米而努力，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其他任何项目都无法代替……只是换一个项目就能让我从无论怎么训练都停滞不前，直接飞跃到一级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演变成质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种感觉让她的骨头都冷了。

　　或许这才是她最害怕的事情，比这辈子都跑不进一级还要令她害怕。

　　只是一直以来，许海越从未在这方面干涉过她的选择。他只是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和她一起定下目标、训练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想去的方向努力，也是他一次又一次亲口说过——我相信你。

　　季樱后退了两步，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可身体动作反映出的是他们的心之间的距离，两者之间已经筑起一幢无形的高墙。

　　许海越神色不变，越是在季樱紧张冲动的时候，他越不能将情绪展露出来，如果两个人都走向冲动，那就变成谁也没办法用理性思考来解决问题的状况了。可他心底的痛楚或许丝毫不比季樱少：“我一直相信你，相信你会一次次地打破最佳成绩，成为出色的选手，成为强大的跑者，这份信任没有动摇过哪怕一瞬。”

　　“转项的事，现在无法做出抉择也没有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在你做出决定之前，已有的训练计划不变。虽然我有我的看法，但说到底你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究竟怎样的路更适合自己，也应该是由你做出选择。”

　　.

　　周末剩下的时间，一整天的时间里，季樱没有再和许海越说话。她一个人回到宿舍，宿舍里果然还拉着窗帘熄着灯，静悄悄的房间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季樱轻轻放下包，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没有惊醒任何一个人，然后也用被子蒙住脑袋，想要补个觉。

　　却睡不着。

　　心乱如麻，许海越说的话在她脑海里一遍遍重播着，在她已经因为省运会的成绩不达预期而心情沮丧的时候，这些话反而能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伤口。

　　转项……吗……

　　他竟然觉得自己更适合800米……

　　季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床单被攥成扭曲的形状，在她的掌心中留下无法抚平的褶皱。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睡着的，只记得是被一阵泡面的香气唤醒。她饥肠辘辘地睁眼，看到室友正在宿舍内公用的桌前冲泡面，浓郁的香气让她的胃叫得更厉害了。她又看向床头的钟表，原来一觉竟然睡到了下午四点多，她已经快二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难怪会这么饿。

　　“哎，季樱，你醒了啊！”室友招呼着她，“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冲个泡面，你不介意吧？”

　　季樱：“没事，只不过我也有点馋……”

　　泡面似乎就是这么一种非常能勾人食欲的食物，它实际入口的时候也许不好吃，但远观一定令人垂涎。

　　“啊！可我这是最后一桶了，要不我们现在去小卖部再买几桶？”室友忖度，“但是小卖部那边比网上卖的贵好多，最好还是提前买好一箱囤起来哎。”

　　季樱下铺的女生也抛开手机，从床上窜起来：“别泡面了，正好我也饿了，咱们一起点份外卖吧，烧烤和炸鸡你们想吃哪个？烧烤是四十串起售的，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正好大家一起吃啊！”

　　“等等，学校现在能拿外卖了？”季樱震惊，她虽然没有点过外卖，但印象里学校对这类外来食物是严抓的，别说是上交手机的周中了——没有设备自然是无法下单，就连周末，校门的保安也会对拎着美食前来的外卖员们严防死守，之前还在大会上通报批评过。

　　下铺的女生大笑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学校后门雕塑转角那里，不知道怎么凿出来一个洞，也可能是自己坏了，所以我们现在点了外卖都到那里去拿，当然，得事先和外卖员约好时间，不然放久了还是有风险。”

　　高中生们对这种含有刺激感的事情有着十足的兴趣，恰好其他几个寝室成员也回来了，女孩们一合计，“小孩子才做选择”，烧烤和炸鸡两种食物全部下单。

　　“不知道买这么多，那个洞塞不塞得进来啊……”

　　“我给商家打电话，让他们分开点装吧。”

　　“对对，应该这样！”

　　季樱也兴奋起来了，她看着室友手机上显示的骑手位置，那个光标离学校越来越近，她不由得搓了搓手。

　　室友笑着说：“等会儿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带路，接货之后剩下的就靠你了省运会选手，行动要迅速，出手要果断！”

　　季樱愣了愣，也笑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室友们提到省运会的时候，季樱心中有种很平静的感觉。对她而言，这是必须抓住的机会，不能失败也无法回头的战役，所以比赛结果才会令她如此心痛。可在室友们看来，这仅仅是一场体育比赛，她们甚至不会问她的比赛结果，只把她当做一个跑步很快的普通同学。

　　而一个普通高中生需要担忧的事，应该是来不及写完的作业，上课走神时被老师点名批评，学校里到处巡查没收学生外卖的年级主任……

　　这世界上不存在那么多事情，需要赋予伟大而又悲壮的“使命感”。

　　她们从学校后门拿到外卖员塞在缝里的五大袋外卖，包在大衣里，一路风驰电掣地跑回宿舍，将外卖都摊开放在桌上。食物上还沾着热气，散发着令人心动的孜然和油炸味。最后一个进门的女生将寝室门一关，确信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几个人相视着彼此，随后都笑了。

　　“哈哈哈哈……”

　　季樱也跟着她们一起大笑出声，她们搬着小板凳坐在桌旁，桌边很挤，于是剩下的人就坐在两旁的床上吃着烤串。

　　黄澄澄的炸鸡已经被商家切好盛在纸盒里，季樱用牙签串起一块，蘸了些酱料，小心地咀嚼着酥脆的外皮和光滑的鸡肉，拌着酱料的味道一起，很好吃。

　　“好幸福。”她喃喃自语，以为谁都没有听到，但坐在她身边的女生却注意到了。

　　她说：“季樱，你因为总要参加训练，其实很少和我们集体行动对不对？当然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大家要抱团或者怎样，毕竟大家现在也都不在一个班级了，最多也就是周末一起……我想说的是，我很惊喜！”

　　“我也是。”

　　“同意！”

　　周围的女生们快活地摇晃着手里的烤串。

　　“以后，周末不知道吃什么的话，也可以找我们啊！”先前的女生又说道，“周围好吃的外卖我们都很熟。”

　　季樱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她觉得在这样幸福的时刻，如果流下眼泪，似乎与这样的氛围太过不相称。她用力地眨着眼睛，无论如何也要将泪意留在眼眶之中。面前的女孩们不了解她大赛失利，也不在乎她平素独来独往，依旧将她看作是宿舍中伙伴们的一员，而她也因此发现，人和人之间想要拉近距离，有时候只需要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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