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皎皎上元夜，长安城中灯火辉煌。红色的灯笼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向南延伸，站在朱雀门上俯视，仿佛一条不见长不见尾的巨龙，而此刻拥挤在这条道上的百姓，就是巨龙身上的一枚枚鳞片。

　　今夜天子与民同乐，长安城中会放烟花，天子将登临朱雀门与百姓同赏烟花，同饮美酒。这样的庆典每岁一回，从前只有在除夕夜才会有，烟花燃放过后，天子会按照惯例给朱雀门下的百姓赐屠苏酒，许多人为了得一杯天子所赐的酒，早早地就来到朱雀门下占位，然而今岁除夕已过，而那位赐下屠苏酒的建初帝也已驾崩，上元夜这酒，便不能唤作屠苏酒，于是礼部提议改为赐迎新酒。

　　迎新的新，是新岁的新，更是新帝的新。

　　只不过，今日朱雀门下围观的百姓，远不如除夕夜多。卫扬十分看重今日的庆典，这可是卫氏的太孙头一回出现在百官与百姓面前，为了给太孙造势，庆典上的所有章程都是他亲自安排的，沿着朱雀大道绵延的彩灯也是他的主意，而今万事俱备，只待天子抱着太孙登门，可手底下的人却来回禀，说朱雀门下根本没有什么百姓。

　　卫扬听完后面色不虞，“难道京兆府没有挨家挨户地提醒今日朱雀门会有庆典吗？”

　　手下委婉地告诉卫扬，“王上，前朝屡遭变故，百姓们怕是心里头害怕。”

　　卫扬可不管其中缘由，他厉声吩咐下去，“孤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今夜陛下带着太孙登门时，朱雀门下聚集的百姓只能比除夕那时多，绝不能少！”

　　手下忙不迭下去想法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当天凤帝登上朱雀门时，门下百姓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天地。

　　卫扬站在天凤帝的左侧，露出了满意而略带激动的神色。

　　“诸位皆是朕之子民，今日上元，朕有心与你们同赏烟花，”此言一出，底下百姓纷纷叫好，天凤帝抬手让百姓静一静，“在观赏烟花之前，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百姓们纷纷抬头，好奇而敬畏地仰望着高处的天子，等待着她宣布那件重要的事。

　　卫扬冲身后的人点了点头，立刻有人领命而去，群臣猜测，这是去接太孙的人。

　　在太孙到来之前，天凤帝并不言语，而是用温和却不失威严的笑意俯视下头的百姓，不一会儿，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天凤帝以为是太孙被抱来了，含笑着转过头去，然而却发现来的并不是太孙，而是看守太康宫的监门卫。

　　天凤帝见了来人，面上的喜色顿时一凝，她尚且镇定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监门卫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很小，群臣听不见，只能暗自揣测，但是距离天凤帝最近的卫扬却听见了，正因为听见了，他的脸上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

　　“失踪了？”天凤帝不明白监门卫在说什么。

　　卫扬却在此时目眦尽裂，他不顾群臣和百姓还看着，一把抓过监门卫的衣领，怒吼道，“几时失踪的？！”

　　监门卫本就惧怕，见了卫扬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更是心惊肉跳地连话都开始结巴，“回，回卫王，是申时三刻宫人入殿焚香才发现的。”

　　百官几乎个个都在倒抽凉气，话说到这份上，他们怎么都该猜出来了。

　　太康宫有人失踪了，且失踪的那个，很有可能是先皇！

　　卫扬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瞪着监门卫开口，“你们是怎么当值的！”

　　天凤帝倒是比卫扬平静得多，她思忖片刻吩咐道，“立刻着千牛卫去寻！”

　　才吩咐完，方才被卫扬遣去接太孙的人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气喘吁吁道，“陛下，王上，不好啦！太孙失踪啦！”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地朝着卫扬的方位射来，卫扬敏捷地闪过身，羽箭擦着他的左眼飞了过去，眼角处顿时出现一道血红。

　　“护驾，护驾！有刺客！”百官之中不知何人率先喊了一声，天凤帝身旁的护卫立刻反应过来，护着她往后退去。

　　朱雀门上霎时乱作一团，而城门下，围观的百姓们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面色沉着，手持武器的人。

　　卫扬也被护卫护着下城门，在离去前最后俯视了城下的人一眼，就这一眼，他便已经确信，玄衣卫，不是谣言，不是传闻，而是一支真真切切存在的队伍。

　　漆黑的牢狱中，莳萝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上的石墙。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怎么还活着？

　　“咔哒”一声，牢房房门上的铁锁被打开，莳萝迟缓地偏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的皂靴。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莳萝抓了抓身下松软的草垫，有气无力地问道。

　　来人一言不发地在莳萝面前蹲下，从身后之人的手中接过陶碗，熟练地捏开莳萝的嘴，然后将碗中浓稠的汤汁尽数灌入。

　　“咳咳，”莳萝拼命挣扎，可是眼前这人随手往她身上扎了一针，她就半点都挣扎不动了，这些日子以来，或者说自从她绝食以来，这人每日都会按时按点地前来给她灌下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汤汁。起初，莳萝以为是毒药，心甘情愿地喝了，可喝了五日后，她不仅没死，精神都变得好了不少，她才逐渐意识到这汤汁不是用来取她性命的，而是用来吊她性命的。

　　“究竟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莳萝每日都会问出这个问题，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回答她，今日，她不报任何期望地又问了一遍，本以为来人会同前几日一样，给她灌完东西就离开，结果今日，她并没有立刻离去。

　　莳萝意识到了什么，缓慢地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溢出嘴角的汤汁，“我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来人转身接过食盒放在草垫上，说了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从今日开始，你需得好好吃饭。”

　　“吃饭？”莳萝心如死灰地笑了一声，“吃饭有何用？我总归，是要死的。”

　　“死了，你就见不到豫王了。”

　　这话用在莳萝身上堪比灵丹神药，她迫不及待地撑着胳膊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豫王？王上没死？”

　　“没有。”来人不欲多言，转身离去，身后，莳萝枯竭了多日的双眸再度盈满了泪水。

　　此后，莳萝逐渐开始用膳，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于等来了天光，彼时，时节已经过了谷雨。

　　云昙望着瘦削不堪的莳萝，心疼地泣不成声，她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喃喃道，“娘子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莳萝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漱月阁了，被关进来时，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云昙，这段时日，你还好吗？”

　　云昙松开手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婢子一切都好。”

　　“那么云昙，你知道这些日子，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吗？”

　　云昙知晓莳萝对外头天翻地覆的变化毫不知晓，便耐心给她解释，“娘子被关进诏狱的当日，消息传到漱月阁，婢子怎么也不信娘子会毒害陛下，想去前头问个究竟，可还没等婢子出去，就人事不知了，等到醒来，婢子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

　　莳萝闻言蹙眉问道，“暗无天日的地方？”

　　“嗯，”云昙实话实说，“婢子至今仍不知晓那是哪里，婢子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一直到三日前，婢子才被送回了这里。”

　　“这么说，你也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倒也不是不知，”谈及那些事，云昙有些恍惚，“外头都传的沸沸扬扬的，婢子想不知晓都难。娘子，咱们大周，差一点又要变天了，不不不，”云昙自己否定了自己，“是已经变天了，但是又被陛下力挽狂澜给变了回去！”

　　“陛下？”莳萝忽然激动起来，使劲抓住云昙的胳膊询问，“你说的陛下，是哪个陛下？”

　　云昙不明所以，“当然是陛下，建初帝陛下啊。”

　　“她没死，”莳萝心中重石落地，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没死，她没死，”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脸颊不断滴落，看得云昙心中难受，“娘子，您不想笑就别笑了。”

　　“不，不，”莳萝一边擦拭一边又哭又笑，“陛下没死，陛下没死，我并没有害死她，她没死，那么王上，王上就不会受到牵连了，云昙，你快些告诉我你所知晓的一切。”

　　云昙点了点头，“婢子也是听说，听说陛下和王上双双中毒，御医诊断他们都死了，大司马就和群臣商议，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提议将太上皇迎回宫中主持大局。太上皇回宫后，加封大司马为异姓王，又封荣嘉夫人所生的小皇孙为皇太孙，打算在上元节当日登上朱雀门，昭告此事，结果……”

　　莳萝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结果如何？”

　　“结果上元节那日，陛下竟然出现了，原来陛下没死，豫王也没死，还有武成侯，他也没死！一切都是陛下的引蛇出洞的计策，陛下早就察觉大司马狼子野心，所以才设下这个圈套诱反大司马，好将他们的党羽一网打尽！”

　　莳萝听得久久回不过神，云昙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娘子您别多想了，都已经回来了。”

　　“王上呢？”

　　“王上回王府去了啊，听说王妃也从山里回去了。”

　　“荣嘉夫人呢？”莳萝又问。

　　“她，”莳萝顿了顿，“她被查出给王上下毒，又意图在王妃回来的路上谋害王妃，已经被陛下赐了白绫，废为庶人，小皇孙，被记在王妃名下了。”

　　“荣嘉夫人死了？”莳萝失声道。

　　“是啊，卫氏一族都被下了狱，这几日应当就会下判决了吧。”

　　莳萝的面色变得苍白，荣嘉夫人死了，她死了，她的清白怎么办？谁能为她证明她没给陛下下毒呢？

　　陛下，她是故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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