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而生

作者:实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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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流放


      嵯峨野的别院,在子夜的寒露中静默如冢。

      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尘埃和冰冷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泠脱下沾染了浮世浊气的旧羽织,随意丢在沁凉的榻榻米上。

      房间内没有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高而小的纸窗,在地板上投下几方冰冷的、模糊的光斑。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泠甚至懒得铺开被褥,只是和衣躺下,蜷缩起单薄的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寒意却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骨髓,意识在冰冷的疲惫与深沉的虚无之间沉浮,渐渐模糊。

      然后,她出现了。

      毫无预兆,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意识中永恒的灰白。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不再是灵魂光晕的指引。他看清了一张脸!

      那是一个女子。

      她端坐在一张宽阔的、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紫檀木椅上,坐姿极其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椅背高耸,镶嵌着温润的玉石。她身着的,是一件极其华美、形制陌生的袍服。其上以金线银丝盘绕,细密如天工的针脚绣着八团五爪正龙纹,金龙在五彩祥云与八宝平水间昂首振鳞,威严尽显。内里衬着的金黄色吉服袍领口与袖口,镶着雪白蓬松的貂鼠风毛,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颈项纤细修长。

      她的发髻梳得极高,样式繁复精巧,非京都女子所有。乌黑的发间,戴着一顶点翠为底、嵌满红蓝宝石珍珠的满钿,正中一只赤金累丝、口衔东珠的展翅金凤,钿子前后再斜插着赤金点翠的牡丹花簪、珍珠步摇,流苏垂至耳际,随着她细微的呼吸,闪烁着冰冷而华贵的光芒。

      女子身后背景是模糊的,只隐约可见巨大的朱漆廊柱和垂落的明黄色纱幔,一派森严压抑的堂皇。

      泠的灵魂,在那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晰具体的脸!

      是她!
      绝对是她!

      他想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靠近,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这片虚幻的光晕中,如此真实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酸楚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交织着,如同汹涌的潮汐,瞬间淹没了泠。

      泪水,冰冷又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下被泠煨热的榻榻米。

      泠猛地惊坐而起,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中衣,湿冷地贴在皮肤上。窗外,依旧是死寂的庭院和山体黝黑的轮廓。

      “是谁……她是谁?!”

      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他长久以来的麻木与死寂。那个身影,那张脸!

      他必须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销金窟地下的浊热空气,混杂着更加浓郁的贪婪与疯狂。猩红的绒布赌台上,筹码堆积如山。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个半封闭的隔间,比以往更加单薄,脸色也愈发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火焰。

      “泠君?”清显嘴角噙着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优雅从容地踱步进来,在他惯常的上首位置坐下。他浅色的瞳孔半眯着,像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变得更加有趣的玩具。

      “看来,‘最后一次’的誓言,如同晨露般易逝啊?”他轻笑,宽大的袖袍拂过几案。

      泠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此刻眼中不再是死寂的荒芜,而是升腾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他无视清显话语中的揶揄,开门见山。

      “我需要钱。”泠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也需要……情报。”

      “哦?”清显挑眉,饶有兴味,慢慢重复着他的话:“你需要什么?”

      泠深吸一口气,梦境中的脸庞再次浮现,每个细节都灼烧着他的神经:“一个女子。年约双十。容貌……”他艰难地描述着,试图用语言还原那惊鸿一瞥的震撼,“金龙吉服,点翠凤钿,气度极其尊贵……”

      清显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玩味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金龙吉服?点翠凤钿?”清显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泠君,你描述的这位佳人……听上去,像是隔着大海,那位大清乾隆皇帝陛下宫苑中的人物啊。”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针,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残忍的暗示,“怎么?泠君的‘天赐之能’,不仅能看到骰盅里的点数,还能看到万里之外、紫禁城深宫里的娘娘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泠浇透。

      看见泠的反应,清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似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

      “泠君,有些‘猎物’,生来就在九天之上,俯瞰众生。妄图触碰,只会被那光芒灼烧成灰烬。”他拍了拍泠冰冷僵硬的肩膀,“与其追寻那镜花水月,不如……好好珍惜你还能把握的东西。比如……你那点预知的能力,它还能为你换取不少实在的好处。只是……”

      清显的目光扫过泠苍白如纸的脸,“下次交易,代价可不会像以前那么简单了。你……可要想清楚,是否赌得起?”

      话毕,清显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容地消失在浑浊的光影之中。

      泠将自己关在嵯峨野死寂的别院里,如同困兽。画板再次被拿起,但这一次,不再是春画。

      他疯狂地画着。画塞外无垠的风沙,黄尘蔽日,孤城如斗;画深宫内苑的重重殿宇,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场景光怪陆离,笔触时而狂放如暴风骤雨,时而精细如鬼斧神工。

      然而,无论场景如何变幻,画面中央,永远只有一个身影。

      一个女子的背影。

      她的身姿窈窕,脖颈修长优雅。她有时站在宫阙的阴影里,遥望远方;有时行走在塞外的风沙中,衣袂飘飘;有时凭栏于江南烟雨的拱桥上,水雾迷蒙;有时,则隐没在祇园喧嚣的灯火深处……

      泠画得近乎癫狂。

      当别院冰冷的死寂终于要将他彻底逼疯时,他再一次踏入了露草亭。

      幽兰之间,矮几上温着酒。蘭依旧穿着松垮的月白单衣,乌发如瀑。

      蘭看着泠比以往更加苍白的脸,那双惯常含情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

      泠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下去。灼热的暖流滑入喉咙,冲入四肢百骸。

      起初是辛辣,继而是麻木。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周遭的一切——蘭那青磁色的光晕、素雅的屏风、瓶中的素心兰,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波。

      然后,幻觉开始了。

      黄沙漫天。马背上是一个极其年轻的身影,他手中长槊斜指苍穹,背后是猎猎作响的残破旌旗。他身后沉默跟随的铁骑,卷起漫天烟尘。然而,那少年将军的眼眸深处,除了疲惫,还滑过一丝……眷恋?

      场景陡变。

      这一次,是深宫暖阁,烛影摇红。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紧紧拥抱着怀中纤弱的身影。那双原本应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盛满了令人心碎的无措,仿佛怀中拥着的,是即将消散的晨雾。画面如同水中倒影,轻轻一晃,便碎成点点流光。

      “唔……”泠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心脏如同被那些画面中的刀剑刺穿、被那帝王的绝望之手攥紧。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月白色吴服的衣襟,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

      幻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屏风恢复了素雅的淡墨山水。金戈铁马,帝王悲泣,都化为虚无。

      蘭低头看着他,“泠大人刚才睡过去了,是否……做了个好梦?”

      好梦?

      “梦……”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都是假的。”

      “泠大人,是否梦到了爱人?”蘭问出这话时,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刚才泠陷入沉睡时的表情,已经向他无言诉说。

      爱人?

      “我并无爱人。”泠突兀地应答,“从来都没有。”

      这个虚无的世界,哪有爱,哪有爱人。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泠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祇园喧嚣。

      泠的目光掠过蘭微微颤抖的肩头,望向窗外枯山水庭院中那轮冰冷的残月,一个更突兀、更幽冷的问题,如同冰锥般刺破了沉寂:

      “蘭,”他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可畏惧离别?”

      “蘭……其实很怕离别。”蘭说话时,灵魂的青磁色光晕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哀伤的薄雾。

      蘭的唇角颤抖着,最终化作一声破碎的叹息。

      “大人可知,每一次,您离开露草亭,对蘭而言,都是离别。想着大人何时再来?是否安好?这等待的时光,漫长如同永夜,每一刻都浸满了离别的滋味。”他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滑过他白皙如玉的脸颊,“这楼阁里的浮华喧嚣,不过是离别的背景音。蘭……早已被这离别,腌渍入骨。”

      泠静静地听着。

      然而,就在蘭倾诉完那份离别的哀愁,房间内弥漫着感伤的氛围时,泠却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穿透灵魂的语调,幽幽地开口了。

      “蘭。”

      他唤了他的名字,那双因醉酒而迷蒙的丹凤眼,此刻却仿佛穿透了酒意,流露出一种带着悲悯的清醒。

      “这世间所有的感受——欢愉、痛苦、思念、欲望……都可以直接拥有,如同触碰眼前的烛火,灼热便是灼热,明亮便是明亮。”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蘭,看向了某个更加遥远、更加虚无的所在,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空茫:

      “惟独离别……”

      “它需要你先懂得爱,爱得真切,爱得深入骨髓,如同将灵魂的一部分亲手种在另一人身上……”

      “然后,当那链接被生生扯断,当那被种下的部分被强行剥离……”

      “你才会真正知晓,离别……那深入骨髓、足以将灵魂寸寸凌迟的……真正含义。”

      话音落下,幽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纠缠又分离的影子投在素白的纸门上,拉得很长,很长。

      时光如同鸭川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冬日的枯寂与春日的料峭,将京都浸染成一片浓郁的夏绿。蝉鸣聒噪,暑气蒸腾,连祇园浮华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然而在露草亭,最深处的幽兰之间,临着那方小巧的枯山水庭院,却自有一片隔绝喧嚣的清凉天地。

      是夜,无月。

      深蓝色的天幕如同最上等的鹅绒,缀满了细碎的星辰。庭院里,白日里沉默的白沙和青苔石,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取代月光与星辉成为主角的,是无数从草丛、石缝间轻盈升起的萤火虫。

      点点幽绿、淡黄的光斑,如同被揉碎散落的星辰,又似精灵提着的微光灯笼,在静谧的庭院里无声地飞舞、盘旋、明灭。它们的光并不耀眼,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勾勒出青苔的绒边,白沙的纹理,以及……倚坐在回廊边缘的两个人影。

      泠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深灰吴服,只是换成了更轻薄的夏布质地,松垮地挂在愈发清瘦的骨架上。他背靠黑漆廊柱,一条腿屈起,膝盖支着下颌,另一条腿随意地伸向庭院的黑暗,姿态是拒人千里的疏离,却又因怀中之人,染上无法言喻的暧昧。

      他的怀中,倚靠着蘭。

      与其说是倚靠,不如说,是“盛放”。

      蘭只着一件薄得近乎虚无的月白色单衣,丝质柔滑如水,此刻已被薄汗微微濡湿。莹润如玉的胸膛完全袒露,精巧的锁骨如同展翅欲飞的蝶翼,在流萤幽光下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两点小巧的、浅樱色的蓓蕾,在薄丝下若隐若现,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在幽暗中划出诱人的、微不可察的起伏弧线。

      蘭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如泼墨般肆意铺散——一部分如同上好的黑缎,铺陈在泠深灰色的衣料上;而更多的,则蜿蜒垂落,丝丝缕缕缠绕在泠曲起的膝盖上,发梢垂落地面,与庭院微湿的青苔缠绵。

      蘭的头,就枕在泠的大腿上。

      但这并非静止的画面。

      蘭的一只脚,从堆叠的衣摆下探出。那是一只堪称艺术品的玉足,足弓优美,脚趾圆润如珠贝,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在幽暗中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微光。此刻,这只脚正以一种慵懒至极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姿态活动着。

      足尖,如同最灵巧的蛇首,先是轻轻点在泠深灰色吴服覆盖的、紧实的大腿外侧。冰凉的肌肤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布传来。然后,那圆润的脚趾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人的韵律,沿着泠大腿的线条,向上滑动。布料在足尖的压迫下,勾勒出下方肌肉的轮廓。动作轻佻而充满占有欲,仿佛在无声地丈量、标记着自己的领地。

      滑至腿根处,足尖并未停止,反而灵巧地一勾,精准地缠住了泠垂落在他腿侧的一缕乌黑长发。冰凉滑腻的足背肌肤,与略显干涩的发丝紧紧相贴。蘭的脚趾如同情人的手指,开始缠绕、把玩那缕发丝。时而轻轻拉扯,带来头皮细微的麻痒;时而用圆润的趾腹摩挲发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挑逗。

      庭院里流萤飞舞,蘭微微仰着头看向泠,眼神迷离,带着酒后微醺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依恋。

      “大人……”蘭的声音甜腻生香,“你看……多美的萤火啊。像不像,你在我画上看到的夜光字?”

      泠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睑,目光似乎落在庭院里明灭的流萤上,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更虚无的所在。

      “泠君……”蘭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钩子,“蘭的脚……凉吗?还是这夏夜,太热了?”他另一只手的指尖隔着布料,倏地用力按在泠的小腹丹田之下。

      蘭清雅的外表下,是极致堕落与诱惑的魂灵。他像一株在暗夜中盛放的、汲取情欲为生的妖花,将泠的清冷怀抱当成了滋养的温床。

      泠依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蘭。

      或许,是这夏夜的静谧。
      或许,是流萤带来的虚幻感。

      又或许,是泠长久沉默带来的某种错觉——蘭足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望着漫天飞舞的幽绿光点,眼神中的迷离媚态渐渐沉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真实的感伤。

      “大人……你知道吗?蘭……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

      泠死寂的心湖中,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哥哥?

      蘭并未察觉泠这细微的反应,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们的家族……也曾是地方上的小武士家,不算显赫,却也衣食无忧。父母早逝,只剩我和哥哥相依为命。”蘭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叙述感,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哥哥……他就像我的天。比我高大,比我坚强,会教我识字,会给我摘山里的野果,会在寒冷的冬夜把我冰冷的脚捂在他怀里……”

      蘭的青磁色光晕中,浮现出温暖的、带着怀念的淡金色光点,跟随流萤一同闪烁。

      “可是后来……家族卷入了不该卷入的纷争,败落了。家产被夺,债台高筑……”蘭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淡金色的光点迅速被沉重的铅灰色取代,“哥哥他……为了保护我,为了偿还那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去做了最危险的浪人,接那些刀口舔血的活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然后呢?”泠的声音忽然响起,这是今夜,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

      蘭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然后?有一天,他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债主上门,无处可去的我……就被卖到了这里。”

      蘭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起初……我以为世界一片黑暗。可是……”

      他忽然转过头,再次仰视着泠的脸庞,那黯淡的青磁色光晕中,重新燃起一种炽热的、带着粉金色光芒的执着:“现在我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蘭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遇到泠大人您!”

      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和确认:“您看着蘭的时候……蘭能感觉到,您看到的不是表面那些浮华的装饰,不是这‘花魁’的面具!您看到的……是蘭自己!大人,我被您所看到……”

      蘭的眼神亮得惊人,如同吸收了所有流萤的光芒。

      “因为遇到了大人,蘭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明白了,自己喜爱清冽的兰草而非甜腻的脂粉;知道了,自己适合素雅而非艳丽的衣饰;也懂得欣赏书画的意境而非浮名……甚至,蘭开始明白,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眼中的玩物,而是一个……能被泠君您这样注视着、理解着的……独一无二的蘭!”

      这番表白,情真意切,炽热如火。

      然而,面对如此热烈直白的倾诉,泠的反应却并非感动,而是……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自嘲。

      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面镜子,狠狠照向他自己的魂灵深处。

      “确认了自己的存在?”

      多么熟悉的逻辑,多么相似的轨迹。

      啊。蘭。

      你可知,我又是因谁,而确认了自己的存在?

      泠的嘴角,在流萤幽绿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牵起。

      嵯峨野别院的夏夜,闷热得如同浸透了油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泠的胸口。他躺在榻榻米上,汗水沿着苍白的额角滑落,浸入鬓角乌黑的发丝。祇园的喧嚣、蘭那妖冶玉体带来的微颤、灵魂深处的灼痛追寻……所有感官的残渣都在闷热中发酵,将他拖向意识混沌的边缘。

      这一次,梦境中出现的,不再是清晰的面容。

      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纯粹的、厚重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如同宇宙诞生之前的混沌,又似吞噬万物的归墟。

      就在这绝对的虚无中心,一点光芒,骤然亮起。

      那不是清显紫黑色的欲望深渊,不是蘭青磁色的空灵澄澈,亦非雪野姬薄柿色的温和平庸。那是一种……泠从未在任何灵魂上见过的、极其诡异的色彩。

      凝金。

      仿佛是世间最纯粹、最辉煌的黄金被瞬间熔化,又在凝固的刹那被强行定格。它拥有黄金的尊贵与璀璨,却失去了所有的流动性与温度。光芒是凝固的、沉重的,如同亿万颗细小的金砂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缩、凝结成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固体。它悬浮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辉煌与沉重感。

      这光芒,是辉煌的囚笼,内核却是永远无法被填满的虚空黑洞。

      可是,对于泠来说,那光芒却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一种源自灵魂最本源的、跨越了无数轮回的剧痛与狂喜,再次席卷了他。

      是她,真的是她。

      “咳……”泠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脏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大口喘息着,梦中的景象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那凝固辉煌,又内藏贪婪虚空的凝金光芒,那致命吸引与沉重压迫并存的感觉,那灵魂被灼烧撕裂般的痛楚……

      大洋彼岸,紫禁深宫……

      清显的警告再次刺入他的意识:九天之上?镜花水月?

      可,那又如何?!

      他的存在,他的痛苦,他的追寻,他灵魂深处那一片永恒的灰白荒芜……所有一切,都早已与那个散发着凝金光芒的灵魂捆绑在了一起!

      跨越生死,无法停止!
      绝不能停止!

      泠挣扎着坐起身,抹去额头的冷汗,那双丹凤眼中蒸腾的不再是迷茫与自嘲,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一个冰冷、精密的计划,瞬间成型。他需要身份,需要一场“放逐”——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漂洋过海前往大清的身份;而且,那身份还必须让京都的贵族圈乐见其成。

      契机,需要一场足够震撼、足够引起上层恐慌、又能与他那“通灵”能力扯上关系的“灾祸”。

      《青岚帖》。

      传说中,那是近卫家秘藏的、唐人张旭的狂草真迹,是风雅之巅的象征,只在最顶级的雅集上方得一见。

      时机,就在雅集的前三天。

      月光清冷,泠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悄然来到近卫家那气派森严的府邸外。他的目标,不是守卫森严的秘库,而是庭院角落的一间老仆居所。

      窗棂半启,一张用特制药水书写、遇风则缓慢显形的素笺,悄然飘入屋内。

      笺上字迹,将在黎明时分悄然显现:

      “雅集未启,青岚蒙尘。非火非盗,灵光自晦。三日后辰时,东阁秘匣启,墨香染蠹痕。——通幽客”

      老仆的惊恐尖叫如期而至。消息层层上报,最终落在近卫参议的案头。起初是嗤笑——“通幽客”?装神弄鬼!

      然而,“青岚帖”、“东阁秘匣”、“三日后辰时”……这些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字字敲打在他最隐秘的神经上。宁可信其有!近卫屏退左右,于雅集前一日,亲手开启东阁那个供奉《青岚帖》的紫檀秘匣。

      “哐当!”近卫手中的玉质画拨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预言……应验了!通幽客……窥探了御藏!

      是鬼神……盯上了他的传家宝?!

      这消息如同瘟疫,一夜之间席卷了京都最顶层的公卿圈子。恐慌取代了风雅,人人自危。谁家没有几件秘藏的御物?下一个被“通幽客”盯上的,又会是谁?

      风暴的中心,藤原清显,如同嗅到血腥的鹤,姿态优雅地翩然而至。他轻摇着绘有枯山水的折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洞悉:

      “诸位大人,事已至此,清显不得不言。久我家那位庶子……诸位可知?”他目光扫过众人,“自幼通灵能力被视作不祥,近日,其言行愈发诡谲。常于无人处喃喃‘通幽’、‘异域之光’,且……”

      他刻意停顿,捕捉到众人殷切的期盼,才继续道:“……其对清国宫闱秘事,似有……病态之执念。”

      “通幽客”。
      “久我泠”。

      瞬间,在众人心中画上了血淋淋的等号!那个不祥的、拥有窥秘之能的怪物!是他!

      “此子异能已近妖邪,留于京都,恐为神明所忌,祸及御所与诸公府藏!”清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其能通幽,若贸然处置,恐激鬼神之怒。为今之计……”

      清显合上折扇,发出清脆一响,如同判决落槌,“唯有将其‘礼送’出扶桑、远离京畿!流放至清国,此乃……‘驱邪保泰’之上策!”

      驱邪保泰!

      这几个字,恐慌的公卿们仿佛抓住了浮木。

      对!送走他!送到那大洋彼岸的清国去!让他的“不祥”与“异能”,去搅扰那异国的帝王宫苑吧!

      清显的唇角,在众人如释重负的目光中,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露草亭深处,幽兰之间的门被无声推开。

      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中,以往燃烧的妖异火焰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是计划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也是即将启程前最后的停留。

      他来了。没有提前告知,也不需要告知。蘭,如同栖息在这片幽暗中的精魅,永远能感知到泠的气息。

      矮几上,一壶上好的“梵钟”清酒,正散发出清冽醇厚的香气。蘭已端坐等候,他今夜并未穿那件标志性的月白单衣,而是换了件稍显庄重的深绀色吴服。领口严整,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只在颈后垂下几缕。

      “大人……”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斟酒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指尖却微微发凉,“今日……似乎格外闷热。”

      酒过三巡,沉默在两人之间堆积,越来越沉重。蘭为他添酒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泠周身的氛围,像无形的冰墙,将他隔绝在外。这不是疲惫,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彻底的告别姿态。

      终于,在泠放下第三杯酒的空杯时,蘭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凌迟。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酒壶,而是死死攥住了泠的袖口!

      “泠大人!”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您……您要去哪里?!”

      那双惯常含情的眸子,此刻盛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死死锁住泠那张苍白而漠然的脸。

      “告诉蘭!您要去哪里?!多久回来?还是……再也不回来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撕扯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他果然察觉了。

      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布传来,带着绝望的热度。泠没有挣脱,也没有回答。

      这无声的默认,比任何言辞都更具杀伤力。

      “果然……”蘭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不肯给蘭?”他泣不成声,“您说过,在露草亭的时光,是您唯一能喘息的地方!都是假的吗?都是蘭……一厢情愿的妄想吗?!”

      蘭灵魂的青磁色光晕被汹涌的泪水冲刷,显露出一种破碎的、濒临溃散的惨淡光泽,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泠依旧沉默。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冰凉,触碰到蘭滚烫的肌肤时,蘭猛地一颤。

      蘭猛地抬起头,“大人……”冰凉而柔软的唇瓣,狠狠地印在泠的唇上!那不是亲吻,更像是撕咬和绝望的标记。他的双手也同时攀上泠的脖颈,身体紧紧地贴上去,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别走……”破碎的呓语从交缠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毁灭性的热情,“看看蘭……看看蘭啊!”

      “这里……这里想要您……”蘭牵引着泠的手,覆盖在了那惊人热度的所在。

      蘭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又痛苦的叹息,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濒死的天鹅仰起了优美的颈项。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极致欢愉的、近乎癫狂的迷醉。他不再引导,只是用身体紧紧贴合着泠,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对方的骨血里,将自己的灵魂烙印在对方的掌心。

      泠的手,停驻在那里。他的指尖,在最初的僵硬之后,仿佛被那灼热的生命力唤醒,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隔着那层湿透的丝帛,他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悯,轻轻地、试探性地、压了下去。

      “唔——!”蘭的脖颈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

      灵魂的青磁色光晕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破碎的,而是凝聚成一种炽烈燃烧的、带着毁灭性美感的火焰核心,粉金色与赤红色在其中疯狂地旋舞、冲撞、湮灭。

      泠的手开始有了节奏。

      那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也是一种极致的恩赐。

      蘭的身体彻底失控了。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泠的腿上剧烈地扭动、痉挛。双手死死抓住泠深灰色的衣襟,汗水浸透了他薄薄的吴服和单衣,紧贴在莹润的肌肤上。细碎的呜咽、夹杂着名字的呼唤,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交织成一曲绝望而妖艳的挽歌。

      他的灵魂光晕,那团青磁色的烈焰,随着泠手指的每一次动作而剧烈地膨胀、收缩、变幻着色彩。粉金色与赤红的光带疯狂舞动。他仰着头,喉结无助地滚动。

      泠的目光低垂,落在蘭那张因情欲而彻底失神的脸上。泪水、汗水交织,迷离的双眼半阖,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

      终于,当泠的拇指指腹重重地、碾磨过那最脆弱的核心时——

      一声凄厉到几乎失声的尖叫撕裂了空气!

      蘭整个人向上挺起,腰腹的线条绷紧如弦,脚趾死死蜷缩,双手几乎要抠进泠的皮肉里!

      灵魂的青磁色光晕在这一刻达到了燃烧的顶峰,那光晕的核心,是纯粹到极致、瞬间释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白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痉挛。蘭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泠的怀里,只剩下细碎的、断断续续的抽搐。

      汗水浸湿了两人相贴的衣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麝香、酒气、眼泪的咸涩和情欲蒸腾后的独特气息。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只剩下蘭急促而渐渐平息的喘息声。

      泠低头看着,怀中如同一滩春水般彻底化开的蘭。

      蘭喘息渐平,努力睁开那如同蒙着水雾的眼睛,带着一丝慵懒的余韵和深切的依恋望向泠时——

      他看到的,依旧是那张脸。

      苍白。清冷。如同嵯峨野别院里终年不化的积雪。

      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里面没有情欲满足后的餍足,没有肌肤相亲后的温存,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深沉的虚无,以及……一种蘭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那悲伤,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与他刚刚经历过的、灵魂都被点燃焚尽的极致欢愉,形成了最残忍、最刺眼的对比。

      蘭脸上那慵懒满足的笑意,瞬间凋零、凝固。

      一股,比刚才被抛弃的恐惧更深、更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刚刚还滚烫的心脏。

      泠大人,刚才……明明那样热烈地回应了!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燃烧了自己的灵魂!他以为……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拥有他的!他以为至少这具身体,是能让他记住的!

      为什么他的怀抱依旧冰冷?为什么他的眼神……比离别本身更让他心碎?

      蘭的灵魂光晕,瞬间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灰蓝色所覆盖。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比刚才的痉挛更甚。

      他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泠的脸颊。轻轻地问,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大人……”

      “您不是说……您没有爱人吗?”

      他的指尖停留在泠的眼下,仿佛要接住泠砸落下来的泪水。

      “可您的表情……”

      蘭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心碎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何看上去,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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