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黎语早就做好了这个在她看来最坏的打算，心里提起的大石头“嘭”的一下砸了下去，却并不能因此释怀半分，几乎用仇视的眼神看这个富有却虚伪的男人。

　　不过江庭礼一眼都没有看她，只是看温言还一动不动的，示意保镖把亲子鉴定结果通知书拿出来给温言看。

　　他再度重复，“跟我走。”

　　“你手续都办完了？”

　　这时候，温言想的是前天温奶奶说过的话，即使江庭礼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不能在各项手续办理完成之前，直接把他带走。

　　可惜，江庭礼说：“下午就办理一大部分了。”

　　温言抓住其中的漏洞，坚持：“还没全部办完。”

　　这样的坚持落在江庭礼眼里尤为可笑，他锐利的眉峰微微上扬起来，反问：“你真的觉得我只有办完这些手续，才能带你走？”

　　心里一紧，无论是黎语还是温言，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在海边的小城市长大，还没成年，还没真正走进过社会，不代表他们真的天真到觉得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以江庭礼的身份，在需要的时候走些捷径简直易如反掌。

　　“温院长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南海医疗条件，无法根治，福利院又资金短缺，她养那么多孤儿本来就吃力。现在，你已经找到亲生父亲了，在福利院多留一天，就多占用一天福利院的资源，你确定还要坚持？”

　　江庭礼说：“只要你听我的话，不耽误我的时间，我可以出钱资助福利院，也可以安排人带温院长去北城治病。反之，他们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兴趣做慈善。”

　　黎语太生气了，紧紧捏着伞柄瞪他：“你这就是威胁人。”

　　这样的愤怒在江庭礼眼里也等同于小猫挥爪，不值一提，充其量斜睨她一眼。

　　“你叫黎语？”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黎语紧咬着牙关没有说话，本能地后退半步，伞沿撞到了温言的雨伞。

　　温言上前一步，再次挡到她身前，“我跟你走。”

　　在此之前，他有很认真地想过，一旦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不管江庭礼怎么说，他都一定要坚定地拒绝江庭礼。

　　就算要离开，也得等他高考结束吧？

　　但牵扯上温奶奶和福利院，他就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了。他也希望奶奶身体健康，希望弟弟妹妹们能每天都吃饱喝足，拥有一个轻松幸福的童年，不用小小年纪就那么懂事。

　　他回头看黎语睁大的眼睛，扬起唇角笑了笑，“我没事，你回家吧。”

　　“可是……”
　　“我已经想好了。”

　　黎语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道光芒在闪烁，可能是雨滴落下时刚好折射的光线，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嘴唇张了又闭，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尽管温言没说话，但她太了解温言，也理解温言，因而说不出一句辩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之前的预想变成了现实。

　　“那……我走了。”

　　温言佯装着轻松，笑：“明天见。”

　　明天，真的还能见到吗？

　　黎语在雨中快步往前走，飞溅的雨水打湿裤脚，她又想到前天江庭礼说过，北城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

　　所以，他们不会在南海多待，哪怕一天。
　　他们没有明天了。

　　脚步骤然停下，她迈开腿大步往回跑，可劳斯莱斯已经启动，亮起的近光灯逼近时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看着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随后渐行渐远。

　　温言隔着车窗看到她变远的身影，身上潮湿的水汽遇上车里的冷气开始发寒，书包背带被他捏得发皱。

　　“你到底为什么现在来找我回去。”

　　江庭礼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淡声答：“因为现在才得到你的消息。”

　　温言皱着眉，“我没那么傻。”

　　话音落下时，他看到江庭礼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又说：“我需要一个儿子。”

　　“你这样对我，凭什么指望我听你的话？”

　　江庭礼说：“不要意气用事，为了温院长和福利院，你会听话的。”

　　攥紧的手指无力地放松开，温言看着劳斯莱斯逐渐走向和回福利院完全相反的路，说：“这周四要期末考试。”

　　“不用去，明天早上就和我一起回北城，我安排人把你转到北城国际外校。”

　　温言挣扎：“不能等我期末考完再走？”

　　“你觉得你有说不的资格？”
　　“……”

　　如果有，他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辆车上了。

　　“那你让我先回福利院道别。”
　　“你去了只会更舍不得。”

　　闻言，温言立即摸上了车把手，而同一时间江庭礼又说：“车门已经锁死，如果你敢做出譬如跳车、砸窗一类的事给我添麻烦，那我将收回对福利院的资助。”

　　温言只能又一次松开手，“你不能骗我。”

　　“没必要。”

　　或许这对江庭礼来说，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没有任何欺骗的价值。可对于一个未成年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

　　他明天就要离开南海了。

　　温言咬紧唇肉，接近无望地想：原来，他们真的没有明天了。

　　朦胧细雨连成一片飘渺的雾，在暗调的深蓝世界里一点一点浸湿发梢。

　　雨夜的公交车姗姗来迟，黎语习惯性地坐到后排，把湿透的雨伞折放到脚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机，屏幕一下亮起，一下熄灭。

　　时间在混沌中前进。

　　她差点没听到公交广播的报站坐过站，在后车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跑下车。

　　推进门，清新的花香中夹杂着肉丝面的香味，郑玉京在厨房里洗锅，听到声音说：“正好面刚出锅，你趁热吃了，放久了面汤就要被吸干了。”

　　黎语没动，扶着厨房的门框说：“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温言被那个叔叔带走了。”

　　郑玉京知道她难过，但也无可奈何，问道：“是要去北城？”

　　“对——”
　　黎语灵光一闪，问：“姥姥姥爷也在北城，我能转学去北城吗？”

　　“你要是早两年说，我带你回北城读高中也没什么。可你马上就要高三了，南海的高考政策还有卷子都和北城不一样，甚至你都不一定能正常参加明年的高考。你确定哪怕这样，你还是想转学去北城？”

　　郑玉京没把话说太死，只是把客观存在的问题都摆了出来。

　　黎语当然也知道不可行，问完就在心里笑自己犯傻了，却还是忍不住又问：“那温言明年高考怎么办？”

　　“他们那种家庭，会有他们的解决办法。”

　　郑玉京也大致了解过江庭礼的背景，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几个不是都约好了要一起去北城上大学吗？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别难过了，先去把面吃了。”

　　黎语坐到餐桌前，拿起筷子拌了拌面，“今天没胃口，可能吃不完。”

　　“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不完的给我。”
　　“那我再拿个碗出来好了。”

　　她回厨房又拿了个干净的碗，往里头倒了半碗面给郑玉京，吃完就回房间写作业了。

　　窗户开了一条缝，风钻来卷起白色的窗帘。

　　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黎语一道题也没写下去，禁不住点开温言的聊天框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远离市区的山上，雨水落在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上，雨声听起来要比市区更大一些，海边翻涌的海浪好像也比鲸鱼湾更大更高。

　　这栋别墅大概有些年头了，温言在浓厚的熏香里闻到了一点陈旧的味道。

　　江庭礼显然是不准备和他培养亲情，回来后就直接进了书房，安排其他人带他去二楼的房间，那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退出了房间。

　　环境过分的空旷，在雨夜的衬托下更显得寂寥。

　　从走进这栋别墅开始，入目的红木家具和各种摆件都是看得出来的名贵，温言当着江庭礼的面尚且没表现出来任何异样，只是有意地远离这些摆设，尤其是像花瓶之类的摆件。

　　现在脱离了江庭礼的视线，他才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桌椅，然后坐下去。

　　和普通的座椅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温言不确定是他太不懂享受了，还是这椅子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静坐了好几分钟，一会儿想到了温奶奶和弟弟妹妹们，一会儿想到了今天的作业，还想到了黎语。

　　手机屏幕恰好亮了起来，他回复黎语的问题：【我在红叶山。】

　　黎语知道这里。

　　南海风景好，红叶山上更是僻静，有些富人喜欢在这里建大别墅，挑个天气适宜的时候过来度假住半个月左右就走。当这些人不在南海的时候，房子也就一直空荡荡地伫立在那里。

　　黎语以前没去过红叶山，搜了下导航，【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温言：【是。】
　　黎语：【那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

　　温言从来不会对她说谎，也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

　　可现在，他半晌打不出一个字，而这样的反应在黎语看来更像是默认。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当即跑下楼挑了十枝茉莉花，再配了三枝白色桔梗、绿毛球和九星叶，用纯白色的石纹纸包装了一个花束出来。

　　郑玉京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个时间没在楼上写作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完成了花束。

　　她拿起伞，“妈妈，我去红叶山找温言。”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就好了，会尽快回来的。”
　　“好。”

　　南海没有直达红叶山的公交车，黎语来回翻看导航上的好几条线路，决定转乘公交到靠近红叶山山脚的地方，下车后徒步走了快两公里才上山。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现在山上的富人显然是很少，她路过了好几栋像古堡一样的大房子，只看到了一栋别墅开了灯，在幽暗的雨夜里像一座古堡。

　　她恰一靠近，就有安保扫着手电筒过来了。

　　“什么人？”

　　黎语有点被闪到眼睛，拿花束挡了下手电筒的光线，“你好，请问这栋别墅里住的是豪政集团的江董吗？我是温言的同学，可以让我进去吗？”

　　保安把手电筒头往下移了点，“是，有和江董联系过吗？”

　　“……没有联系过。”
　　“那就请回吧。”

　　保安说：“江董吩咐过了，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可是我联系不了江董。”

　　何止是联系不了，黎语觉得就算能联系上，江庭礼也肯定不会让她进去。

　　她完全能感受到，江庭礼对她毫无好感。
　　可能是因为她顶撞过他。

　　保安铁面无私，“不是说有认识的人？打电话让他和江董说一声，只要江董同意了你就可以进去。”

　　“江董不会同意……”
　　“那就没办法了，请回吧。”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是和温言的最后一面了。现在他们可能就隔着眼前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如果见不到温言，黎语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胸腔翻涌着一股涩意，她恳求：“叔叔你就让我进去吧，我绝对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之内。我只是想把这束花送给温言，很快就会出来的。”

　　“不行，必须要江董同意才行。”
　　“我真的只进去一小下，只要见到温言一面，我马上就出来。”
　　“不行。”

　　保安坚决不肯放行，看黎语油盐不进直接上手要推着她往回走。

　　身材高壮的男人力气太大，黎语拼尽全力也还是被他推着往山下走了好几步。但也可能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几乎毫无反抗能力，保安很快就松开手，黎语抓住机会又往前跑了两步。

　　真的只是两步，第三步还没迈出去，保安反应过来一把勒住了她胳膊。

　　她险些一个趔趄摔一跤，一只手把花束抱得很牢，另一只手下意识松开伞柄想往地上撑，雨伞就掉落在了脚边，被风吹着往前又挪动了一点，沾染上了地上的泥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雨水就这样直接砸落到脸上，额边的碎发湿漉漉的紧贴着侧脸。
　　花束也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花头都垂落下来。

　　“你跑什么，不是都说不能进了？”

　　保安还捏着她胳膊喋喋不休地说，黎语大部分都没听进去，但也知道这样争执下去毫无用处，立即退一步，“你先别赶我走，我不进去了。我现在就给温言打电话，我真的只要和他见一面就好。”

　　她没有多余的手，要用脖子夹着雨伞才把右手腾出来拿手机。

　　在保安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她手指微微颤抖拨通了温言的电话，“我在门口，你能出来吗？”

　　几乎就是在尾音落下的同一时间，温言跑出房间，“我来了。”

　　别墅的布局明朗，他也记路，很快就下了楼，路过客厅时正好碰见江庭礼，视线穿透雨幕落在门口铁栅栏那边，不难看到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在保安的阻拦下，踮着脚翘首以盼。

　　看不出江庭礼是什么态度，但温言现在也不想管了，疾步走到门口，而江庭礼淡漠的声音追了上来，“出去可以，但要是耽误了我的时间，后果自负。”

　　“……我很快就回来。”
　　温言推开门，冒着细雨冲到门口。

　　他是想和黎语道别的，但绝不是在这里，让黎语一个人在深夜爬上山，被一个保安这样抓着，还淋了雨。

　　幸好，看到他出来了，保安就松开黎语回保安亭里了。

　　温言低着头寻找门锁，但他看到了一旁的摄像头，这明摆着是要靠人脸识别，或者远程操控。

　　他用力拉了好几下都没动静，忍耐的情绪也就突然想被摇晃了很久的汽水瓶，只要轻轻拧开一点瓶盖，就爆发出来了。

　　难怪江庭礼不管他。
　　原来是知道他根本就打不开这扇门。

　　“嘭——”

　　他狠狠踹了铁栅栏一脚，却没有半点作用。

　　“对不起，我打不开……”

　　黎语看到他紧紧抓住铁栅栏，眼里又闪过了光芒，顺着雨水一起落下。

　　索性铁栅栏不高，甚至还没温言的个子高，黎语只要把伞举高一点，宽大的伞面就可以向温言那边倾斜，将他笼罩在伞下。

　　“不进去也没关系的呀，只要见到你，把话送给你就好了。我刚才淋到雨是因为刚才不小心伞掉了，也没事的。再说了，你不是也没有打伞吗？”

　　她踮着脚把茉莉花束送到了温言手里，用力扬起一个笑容，“好看吗？”

　　“好看。”

　　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两个字说得艰难无比。

　　温言感觉他可能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用力地看着黎语的脸，看她笑得其实并不好看的笑容，连小梨涡都没那么可爱了。

　　她却还是要笑，轻声问：“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温言咬紧牙关，“对，明天早上。”

　　“那很好啊，北城的教育资源好，你明年肯定能考上北城大学，学生物医学工程。温奶奶的病也会在北城治好，福利院也会得到资助，给弟弟妹妹们买很多肉吃，买很多新衣服穿。你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隔着这道铁栅栏，黎语努力地扬起嘴角，抓住他紧握在铁栅栏上的手，“反正等我们上大学了，我们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此前的许多期待和承诺，都因为江庭礼的突然到来而破灭了，以至于温言不敢再轻易地向她许诺什么。

　　他只是反握住黎语的手，听着她继续说：“所以，到了北城以后，一定不要忘记我。”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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