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方知有

　　安德鲁找到他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Rainbow!”安德鲁焦急地跑近，捉住他的手臂，紧紧盯着他泛红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刚才为什么突然跑掉？”

　　彩虹眼里溢满悲伤，他努力想要从安德鲁脸上找到昔日的好感，却发现只是徒劳。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不爱他，或者说，再也无法爱任何人。

　　“对不起。”彩虹哽咽道，“安德鲁，对不起。”

　　安德鲁心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从对面的人眼中看到了那堵重新垒砌起来的墙，“哦，不，Rainbow，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请不要现在说出接下来的话好吗，我还没有给你看我准备的惊喜——”

　　“安德鲁。”彩虹打断了他，视线低垂，“抱歉，我做不到……对不起，我试过了，可是就是不行……”

　　安德鲁不甘心地捧住他的脸，试图劝阻他的退缩，“不，Rainbow，看着我，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为什么突然放弃，我能感觉今晚之前你已经打算敞开你的心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他慌乱地说着，甚至不惜把保密许久的惊喜说出来，期待能够挽回彩虹的心，”嘿，听着，我预定了天空塔的直升机巡游，跟我去看看好吗，我保证你会喜欢——”

　　那上面还藏着两枚情侣戒指，他会在直升机开到北岸大桥上时掏出来，请求彩虹成为他的男朋友，然后在广阔的海面上空接吻……

　　彩虹伸手覆上他的手，四手交叠，他们在淡淡月色下感受到了一种无望的气息，那是来自命运的捉弄，无法往前走的桎梏，与求而不得的痛苦。

　　“安德鲁。”彩虹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清浅的波光映着无法被掩埋的过往。从前他总是被分手的那一个，却还被人叫做heart breaker，后来人生第一次主动甩别人，才终于明白Charly当年说过的话。

　　有时候提分手的人并不是真的想分手。

　　狠心往前走时，从没想过，半途而废的爱情会连亘不绝至后来所有的日日日夜夜，它藏在尘埃里，细不可见，直到某一日忽然摸到旧日时光无意抖落的灰，那痛楚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袭来，绵绵密密，排山倒海。

　　他望着安德鲁，一字一句道：“谢谢你，不过，算了吧。”

　　安德鲁怔怔望着他，眼里爬上浓重的悲伤，“……为什么？”

　　“……”彩虹沉默着，许久才缓缓道：“可能因为，人的一生只会深爱一次，而我已经枯竭了。”

　　他握着安德鲁的手，慢慢从自己脸上拉下，而后放开，在对方不解而心碎的目光中，竭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忧伤的浅笑，“你值得更好的人，我祝你幸福，安德鲁。”

　　说完，他抱了抱对面的人，告别转身。

　　浪漫甜蜜的情人节，他再次回归单身，独自行走在黝黑的深夜街头，仿佛一缕永远穿不透迷雾的孤独的灵魂。

　　***

　　下一个周末，他开车回了家。

　　越老越八卦的父亲刚听到汽车引擎声，就泡好了红茶，摆好了小桌椅，一副万事俱备只差一场八卦下午茶的架势。

　　彩虹难免觉得好笑，但还是遂了文森特先生的心愿，坐到了露台的小餐桌旁，边吃小饼干边接受父亲的“盘问”。

　　“情人节约会怎么样了？”文森特显得十分兴奋，一把年纪了还保留着对浪漫的向往。

　　“挺好的，我们一起吃了饭，交换礼物，看了电影。”彩虹淡淡道，“然后‘结束’了。”

　　前半段听得文森特满意地频频点头，以至于最后一句直转急下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道：“哈？”

　　彩虹耸了耸肩，“你没听错，我和安德鲁结束了。”

　　文森特先生对这个故事的走向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甚至说话都结巴了起来：“等、等等，你和圣诞玫瑰先生不是一直进展不错吗？我们都以为你们打算确立关系了，怎么这么突然就……”

　　“我知道你们都很喜欢他，但，”彩虹摇了摇头，“我得承认，我可能并不爱他。还有，别再叫这个昵称了，爸爸，又长又老套好吗。”

　　文森特依然沉浸在震惊中，“哦老天……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彩虹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红茶，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转头看去，文森特老先生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Dad……”彩虹突然鼻尖一酸，忍不住说：“我有时觉得，我可能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文森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有所感。

　　彩虹低声继续倾诉：“……我很想念从前的自己，Dad，充满热情，永不疲惫。而现在，我时常觉得无聊，变得钝感，我依然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但却不再像更年轻时那样全心投入。我的情绪变得很短，快乐的事，悲伤的事，都不再留下长久的痕迹。我失去了对一个人长久的热情，甚至根本没有热情……”

　　他蜷起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声音里透着无限的迷茫，“是不是人生到了某个节点，就会变得毫无期待？不管我怎么填充，都感到空虚与孤单……”

　　文森特的脸上浮上几丝动容，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你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儿子。”

　　彩虹偏过头看向父亲。

　　“很多年前，我也跟你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辞去工作，开始环球旅游，靠着打工换宿，从南美到北美，跨过阿拉斯加，又在欧洲待了一段时间……”那是一段黄金岁月，文森特的双眸也随记忆重新泛起异样的光彩，“最后在新西兰遇到你的母亲。”

　　“你的骄傲像极了她。当年她为了自己的梦想，与我分手，并在后来长达数年的分离里，不曾联系我哪怕一次。最初回到巴西的我看着她偶尔更新的脸书动态，被她忙碌而充实的生活状态气昏了头脑，心里想的全是这个狠心的女人为什么这样快就能走出失恋重获快乐。年轻气盛的我虽然忘不了她，但也赌气不再联络。

　　“我继续生活，或游历，或定居，遇见很多人，换过不同的工作……年少的激情慢慢褪去，我开始迷茫、不再憧憬，生活似乎磨平了我所有的棱角，让我变得沉默。

　　“可有一天，当我翻起旧相册，再次看到你母亲的照片，那一刻我突然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冲动。我想去见她，非常想。于是我也这么做了，办理签证，购买机票，辞去工作飞去十几个小时之外的另一个国家……这对于一个当时四十多岁的男人而言，是一件很疯狂的事。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所有因为年岁渐长时光侵蚀而逐渐麻木的情绪，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悉数回归我的身体。她重新点亮了我日益黯淡的人生，燃起了我早已干涸的激情。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人生从来不会有变得毫无期待的那个节点，你的灵魂也许会中途枯萎，但只要你找到那个给你带来火焰的人或者事，你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将永远燃烧，直至生命的尽头。”

　　文森特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激荡的情绪：“对我来说，你母亲就是这样的存在；也许对你母亲而言，则是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不知道你的火焰是什么，但我的儿子，它一定会存在，也会出现，你要做的就是保持尝试，耐心等待，然后当有朝一日你终于意识到它是什么时，紧紧握住，不要放手。”

　　说完，他伸手抚摸着彩虹的背，仿佛无声的鼓励。

　　彩虹在父亲长长的独白里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他想，他或许知道了答案。

　　“Dad……”

　　他把头靠到了父亲肩头，文森特则轻轻勾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阳光正好，仿佛重新照亮了未来的路。

　　***

　　又一段时间后。

　　当公司宣布有一个外派岗位时，彩虹毫不犹豫地提交了申请。

　　而对于彩虹再次启程，Maya家族的成员们并没有任何意外，徐云渺女士甚至评价道：“你能踏实待了五年实在让我意外，我还以为贷款危机结束后你就会走。”

　　彩虹对六旬老太的毒舌大度地表示不计较，只回了一个白眼，然后拒绝了这大家子送机的提议。

　　他告别家人，托着简单的行李，从小镇独自坐车来到熟悉的机场。

　　打印机票，托运行李，填写出境申报单……

　　正准备进入海关检查时，手机响了。

　　“你在机场吗？”那头是安德鲁气喘吁吁的声音，“等、等等，我马上就到，两分钟！”

　　彩虹只得停下脚步，折返到二楼大厅，等待这位老朋友。

　　很快，安德鲁的身影就出现在扶梯出口。

　　“Rainbow！”他快步走近，胸口还因为奔跑而微微起伏，视线却早在看到彩虹的那一刻就落在对方身上不曾移开。

　　彩虹无奈地笑了笑，“别告诉我你是特意从Tauranga赶来的。”

　　安德鲁闻言也勾了勾嘴角，“我很想帅气地说是，但其实是正好来奥克兰办理签证。你太过分了，要走也不告诉我，要不是偶然看到你外婆的youtube动态，我都赶不上同你告别。”

　　“我对于你还在关注她老人家的频道感到意外且无语。”两人结束后，彩虹刻意减少了与安德鲁的联络，没想到这位老朋友依然通过外婆的账号关注自己，这让他多少心里不是滋味，转了话题道：“办签证是要出差吗？”

　　“哦不，只是单纯出去散心。”

　　彩虹看到他脸上划过的一丝惋惜，只能低声道：“抱歉，安德鲁。”

　　安德鲁摇了摇头，“不，不是你的错。”他望了彩虹，故作玩笑道：“不该看那部电影的，那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彩虹心里漾起几许歉疚，他们都知道，这跟电影无关，也跟那一日的旧友重逢无关，哪怕那天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安德鲁顺利表白，他顺势接受，他心里的那根刺也会在日后某日突然发作，无法平静。

　　彩虹伸手抱了抱他，在他耳边颤声道：“你会遇到那个对的人，安德鲁，那个人不是我，但他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出现。”

　　安德鲁的声音也有些不稳，“谢谢，祝你一路顺风，彩虹。”

　　他曾想过挽留，也并不想要放手，可那一晚彩虹的眼泪叫他明白，这个人心里曾经住过一个人，并且再也不会向第二个人敞开。

　　他能做的，只有深深的祝福。

　　飞机在夕阳中起飞，穿过云层，一路向北，一如那颗重拾勇气的心。

　　***

　　六月，B市。

　　蝉鸣不绝的盛夏再次粉墨登场，艳阳高照，行人匆匆，整个世界忙碌不休。

　　一道身影走出M大主楼，白衬衫西装裤，彷如从前。

　　他微微抬头，看向高大的树木交错而成的绿荫，阳光从树叶空隙中漏下，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出略略晃眼的光芒。

　　身边有人经过，礼貌地点头：“方老师，走了啊？”

　　他“嗯”了一声，声音依然温柔。

　　今天是他最后一天在M大工作，五年合同到期后，他没有再续约，而是作为客座教授又兼职了一年多。而如今设计所步入正轨，他也决心结束与M大的合约，把重心全部转到自己的事业上。

　　慢慢走在待了十多年的M大校园中，过往的回忆涌现心头，那年孤身考到B市的毛头小子，到后来埋头打拼的社会人，他在这个地方经历了很多事，也认识了很多人……

　　校园里已经全是新面孔，年轻的学生们三两结伴，说笑着并肩而行，或去自习，或去考试，或去约会……

　　他的视线透过他们，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年，他们在校园里相爱，在社会里分开，而后散落在世界不同的角落。

　　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或许还会相见，又或许永远不会相见。

　　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按下接通键，那头传来稚嫩的童声：“……爸爸。”

　　男人愣住，继而嘴角上扬，“嗯”了一声，边走边温柔地对手机说着细碎的话语，身影慢慢消失在林荫道拐角处。

　　而几分钟后，另一道身影在他消失的地方出现，沿着林荫道一路走到主楼前，站定脚步，抬头望去。

　　下午四点的阳光下，那头金发熠熠发光。

《国色无双》
古早宫廷狗血八点档小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