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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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谁听


      三更將阑。颜家堡中,行至哪处,哪处人影匆匆,尽往那厢房处去——厢房榻上,卓家少年并谯柚二人,正横三竖四乱倒一榻——仿佛一夜从天砸下个旷世奇观来的一般,早已叫颜家堡上上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风雨不透。
      宫则书挤在那人中,几手几脚,往少年身中胡乱一探,竟掏將出个迷香药粉长瓶子来。只觉挨了道焦雷似的,仿佛遥遥听见施伯歇急得乱跳一地,咒天骂地。不觉往瓶子啐了一口,直往心下叹道:且不说迷药掳人此等卑劣手段使不得,何苦来把自己也迷成个半死不活的……
      遂转过脸道:“你下死劲掐醒他。”
      全寄北一旁观摩那不堪光景半日,痛笑了几回,道:“作什么着这个急。好手段。这少年便是个懂行儿的,一眼便知当从哪处下手,戳那老蛇七寸。大有意思。”说着,想了一想,又叹道:“可比你这个榆木疙瘩有情调甚多。”
      宫则书只恨这满地是人,不能一瓶子过去堵了他嘴。放言道:“徒不教,师之过。我倒要看你是遭谯阁主大卸八块,还是叫施伯歇千刀万剐。”
      一语未落,便听施伯歇门外嘶声大喝:“颜家堡交出我阿柚。否则受我施伯歇千刀万剐!”
      听那施伯歇果然浑叫半日,亦发至凌乱不堪地步。宫则书由不得破门而出,方欲喝止——却正巧彼此脸撞了脸,不及半尺,四目欲触。宫则书察得施伯歇浑身狂气,施伯歇嗅得宫则书浑身酒气。
      施伯歇唬得一瞪,仔细把这突如其来的俏脸一认。不禁抬掌怒掐他肩肘,道:“三番五次,禽兽不如。”
      宫则书只觉肋间伤处一撕。拿腕绕他上臂,沉气將他肩上老蛇狠狠一拔,道:“既是如此,再多一次。随我去见颜堡主。”
      四更方至。昨夜蛩声不住鸣,惊回千里梦。
      颜不贤因那独眼弟子不明不白之事,泪眼昏花,视物不清。焦瘁不堪之余,已然无心叫骂什么“崽子”。只是默默咕哝道:“好个报应。宫兄弟的儿子来了。施兄弟的儿子也来了。两家儿子都寻至我这颜家堡来,我作什么还藏着掖着。”
      说着一掌薅了一旁烛台擎着,披衣靸鞋而至。
      方一见施伯歇那故人脸——与施世南何止一个模子刻出来,分明就是初遇相识时候的施兄弟——不觉心神恍惚,早已颤得浑身裹泪。
      颜不贤將烛台一撂。一步上前,狠抓了施伯歇的手来,紧紧道:“施兄弟。”
      故人去,心事有谁听。千般悔,唯有酒知道。
      十三年前,宫则七不知何故何事,不过游医四方,却遭官府说拿便拿去,一去而不返。宫霁本已思子成殇,积郁不浅,大雨淹了的人儿一般。忽得下那白发人送黑人的讣讯,难免悒悒郁郁一宿,万念俱灰。独自一个疯似的往会稽郊陌荒山上,亡妻坟前,痛跪三朝四夜。众人寻来时,早已自断心脉。光景凄苦不堪言说。
      颜不贤顿了顿。半日,方又短了魂儿似的道来:“那时那日……”
      那时那日,颜不贤正独自一个侠游至穹窿山一带。举眼见那密布阴云,忽记起井公楚那待老不老的脸来。遂欲改道,一径去往会稽洞湖门走访,以免久疏问候,以致生分难认。在路骨肉俱疲,不巧又偏逢雷轰雨鸣,无处可宿。只好四顾一望,一头扎进旁的山洞子里。
      不承想,那山洞古古怪怪。颜不贤身不由己,往此一避,便去数日。
      如何古古怪怪呢?
      原来,颜不贤劈枝砍叶,正欲拿火取暖。却忽闻山洞底处“凭你也配”一声长啸,浪打似的悠悠荡荡而至,侵肌浸骨,毛骨悚然。
      颜不贤不妨吃一大惊,唬得將一地火光乱脚打灭。怔了半日,方借那电闪雷鸣的胆儿,一步一挪的往那深处去。
      哪知不窥则已,一窥,不觉又吃一惊,险些一口气提他不上,反倒省事。
      愕然又呆了半日,颜不贤头闷眼昏,解不过这洞中难言形景,只觉眼中心中尽皆是梦。胡乱嗐了半日,方又一展眼——
      只见宫则七正立于一射之地远处,凛如霜雪,无所畏惧。却一时啐骂不止,一时又嗔笑不休。
      又见井公楚一旁踱来踱去,面目狰狞,行事鄙陋。下死眼瞅宫则七啐一回嘴,自己又忿怒半日,指点说教一回。
      颜不贤只道是井公楚素日训斥江湖小辈,从不分同门旁门,何时何处。江湖之中,恰逢一个两个不顺他心的,必定见一遭儿便就地数落人一遭不是,从来一贯如此。颜不贤不觉会心一笑:这般随性脾性,倒与自己七八分像,师出同门一般的亲。不免又近几步。却十分不知这二人之间来龙去脉。便痴痴又往下看——
      哪知不看则已,一看,不觉三魂轰去五魄,又连三并四挨了几百道焦雷一般,惶惶不知所措。犹犹豫豫一筹莫展间,只恨不能将方才那一面看一面笑的自己一掌打死。
      只见井公楚忽地大喝一声“就凭你”,冲似的过去,将人又摇又晃半柱香的工夫,素日十倍的狠心。便闻啪嗒几响,抖落暗器一地。
      ——颜不贤方知宫则七早已是经脉尽断之身,犹如半死半生戢戢鱼儿,抵他抗他不得。
      又见井公楚一个一个拾回地上暗器。于掌间一一摩弄半日。忽呵呵笑得摇山振岳。作罢,便拿起一个,不由分说,往宫则七身上试一招。宫则七苦不堪言。井公楚摆身叫妙。
      如此这般,接接连连,展眼便试了三四五六个暗器不止。
      井公楚往宫则七身子不知又使了什么混账畜生招数,只觉天地荒老似的,捱过许长一阵工夫,方见人朦胧半醒。正欲发狠试下一个,忽闻山洞外乱刀嗖嗖,便是滂沱大雨噼噼啪啪也盖那声响不住。
      听得一人大刀一挥,喝道:“井掌门。好手段!”
      井公楚意犹未尽。却见一地节度使府中小厮,只好讪笑道:“答应祝老太爷的事,不有手段如何使得。交出个拿出不手的东西,你叫我老井这面子,怎么撑过往后好几百年呢。等待时闲来无事,才把人废至这般不干不净模样。绝非有心要辱祝武鬼公子的。”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井掌门独自忙活去。”
      言罢扬臂。众小厮们登时抢命似的一哄而上,水泄不通。再一展眼,早已人去洞空。
      颜不贤独自一个闷在山洞,痴痴望着那一地揪心难言的痕迹,十分不知这骇人故事中前因后果。捱至三日后东方发白,方浑浑噩噩地离开。行至会稽郡中,满城目之所及,皆是一纸告示。字里行间,十分不明不白,却已万人知晓。

      告示
      血荐坊宫则七忤逆浙东节度使府
      以下犯上 大逆不道
      其心可诛其行当伐
      于望日午时行刑
      以示天下

      颜不贤过洞湖门而不入。往后日子,因此桩事,竟哑了大半年。
      此事一去数年。如今颜不贤只恍惚记得,井公楚拔步离开时,往袖中添了一卷轴似的东西,扎手舞脚,似疯似癫。只恨那时小厮们挨肩擦背塞了一山洞,自己又遭那洞中恶遇唬得越退越远,十分看不真切,听不真切。
      肺腑半日。颜不贤仿佛心事一吐为快,方命弟子端滚茶来。一面吃茶,一面嗐声叹气,又道:“世间的事,可笑得很。这一个心在悬壶济世,那一个心在朝堂江湖,八竿子打不着的两辈子人……作什么那一个要对这一个宿着几辈子的深仇大恨似的?一个无欲无求的小辈,还能挡他什么前路不成?即便当真是有这回事,那又如何来。人死一场,不过一捧糙土罢了。”
      三壶茶去,颜不贤嗓子仍旧浑浊嘶哑。不禁大咳两声,颤颤巍巍推开施伯歇,步至宫则书跟前,含泪道:“我便寻思着,那老贼害你兄弟,借你兄弟的身子,借官府的力大做文章,打灭血荐坊。好揽下那一家独大的风光……浙东节度使府大张旗鼓,一槌定音。满城风雨,万人皆知。哪个还敢多嘴多舌浑叫不服?便也少去府里一桩闻之怵惕的心事。”
      “这多个年头,只恨我这把老骨头往洞湖门面前一立,只是那蝼蚁尘埃,身不由己,忍气吞声。实在不知,当该如何把这压上身来日重一日的陈年旧事撕破一道口子,將里头种种歹毒心思狠劲拉扯出来,摊在那日头下暴晒。更是不知,若撕破那道口子,难保不会扯出一大串脏心烂肺腐肠臭肚,熏了整个江湖。”
      说着,老泪又纵横一回。拉宫则书手过来,压低声道:“可我深知道你此行中原的心思。你既是我宫兄弟之子,我又岂会兴师问罪似的与你讨要原由?御子赦当年装疯卖傻,往我颜家堡留下这劳什子,也不知是祸是福。你自个儿敁敠去罢。”
      宫则书把眼一低,见他掌中东西遭布裹得严实。死劲一摸,方知是截石骨。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老堡主把身一转——
      又对施伯歇诉道:“世间的情,也说来可笑。我与施兄弟八拜为交,可宫兄弟当不知我二人结义深情。我与宫兄弟也是情同骨肉,可施兄弟亦不知我二人结义深情。宫兄弟与施兄弟结义不曾结义,深情不曾深情,我倒是不知了。穹窿山洞一事过后,我原本一纸信笺,寄与我宫兄弟。意在借那信中几许往事,道出我与你父亲结义深情。计议劝慰一番宫兄弟,想我三人兄弟戮力同心一回,收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洞湖门。万不曾想,施兄弟竟忽地也自断了心脉去。抛下我一个凄惨孤苦。我施兄弟一生见不得这样混账的事,即便是个旁门旁派的人,即便遭遇什么小厄,也要痛苦自责一回的。宫则七的遭遇,他又如何忍得,岂不肝肠寸断。想来怕不也是得下什么风声,有口难言,深知无力,悲极生愤,方才……”
      宫则书默默一旁听完这你啊我啊知不知的一大堆,过去道:“为难颜堡主。江湖中人有所不知,家父与施世南前辈,其实……也曾有过一段江湖结义的动人故事。说笑间,彼此曾发过一个作不得数的同生共死毒誓。万不曾想,施世南前辈竟是如此重情重义重誓之人……”
      宫则书如此实话实说,却叫一旁正听旁人故事听得晕头转向的施伯歇心下一懵。忽得下这晴天霹雳一般的要紧话来,亦发面色铁青,双目发直,四体不稳。今夜一过,不知又要如何將宫则书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一言难尽。
      言罢宫则书拔步欲去。却一时痴然愣怔,浑不知今夕何年,亦不知当何所去。四顾一望,仿佛唯剩阿七那时满眼的绝望与孤独,直教人心中窒闷难耐。他便是想:果然真相从来不掺半分人情的。深以为得下那苦求无门的真相,便是立刻死了,亦甘心了无可怨,只管任身上伤疤各自结了痂好去。不承想,今夜经此暑天入骨寒凉,反倒叫这一身旧疤重遭抠弄,难再愈痊。日月如梭,即便结出千层痂万层茧,不堪那厚重而剥落,袒出的肉,想来也早不是原先那块好肉。
      不由得把喉一破,方觉早已嘶哑了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一道烟去了。
      风过无痕,叶落鸟飞。颜不贤正月下垂眉喟叹。一抬头,竟见那卓家少年正举锏贼似的当空乱舞。不觉虎躯一震,摆手骂道:“不要脸不要命的死兔崽子!你来这边,我也有话与你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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