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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杀29
大寒,大雪。
廊外薄雪簌簌,李岁安记得,上辈子他被聊羽捅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大的雪。
雕栏玉彻的亭廊下,段行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他眼底有这只鬼的影子,也有他身后不断落下的雪,就好似他眼底也在下雪。
他沉默不语时没了平日里惯性温和的笑,此番安安静静地看人,愈发像上辈子的渡鸦了。
李岁安抿了抿唇,他别过头,不愿再看。
禅师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却也没有走远,只站在假山旁,薄雪落了满肩头。
他在给这对前世的伴侣一些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行知终于开口:“我初见你时,就觉得熟悉。见到你会心悸,但更多的是难言的喜悦。我不知为何如此,但我总归明白,我应当是认识你的。”
他看着李岁安,慢慢靠近:“虽不知你为何总是躲我,但我能确定,你是来找我的,你认识我。”
面前这只鬼不语,他也不勉强,在慢慢靠近之后,像是怕声音再大些就会把这只鬼给吓走,于是垂眸柔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说来好笑,这只鬼在他的府邸里寄居了这么久,他居然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
李岁安下意识要张口,可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了,转而说:“不过是萍水一遇,先生不必如此上心。”
不过是萍水一遇,又如何上心。
段行知愣了愣神。
“告诉我吧,”段行知看着他,眸光破碎:“我总觉得忘了很多东西,你告诉我吧。”
“我们相见不过数面。”
“可每一面我都觉得过了一世。”
他说:“我时常做梦,梦见一座青山小院和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总觉得那就是你。可我前生二十余年生长于京,从未去过那儿,也从未见过你。
梦不可信,但那太过真实。或许那是我的上辈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从前应当亲密无间。
我每次看见你,心里都会喊一声岁岁。你叫岁岁对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来了却不看我,为什么非要躲我?”
他这些问题问的猝不及防,李岁安不知道如何接话。
但他不能告诉段行知他们上辈子的事情,渡鸦爱他,但段行知不应该是。他应该与林非沅有好的生活,他二人应当和剧情里的那样如鼓琴瑟,让世人艳羡。
李岁安其实不明白,他自从来到这儿起就一直躲着段行知,和他见面不过屈指可数,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可段行知为什么还是对他这么上心?他不是喝过孟婆汤吗,又为什么还会梦见青山小院?
他必须要把剧情给掰回来,原定的结局就是魂飞魄散,即使现如今这个禅师并不打算打散他,他也必须要走完这个剧情。
而在此之前,他要划清与段行知之间的关系。
于是他轻声开口:“我们的确认识。”
段行知听到这句肯定,面色一喜,忍不住往前踏出一步。
而李岁安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眼看向段行知,说:“您这辈子是名扬天下的先生,上辈子也是一位济世行医,医者仁心,偶然救下了重伤的我。如今叨扰先生这几年,不过是恩情未还,因果未了。此番前来,是来报恩的。”
他说:“先生不必知晓我的姓名,恩情一过我转世投胎,免得平添因果轮回。”
段行知愣住了,他口中喃喃:“当真……当真如此?”
不是这样,心跳是做不得假的,明明不应该是这样。
可他却听李岁安说:“当真。”
当真命运弄人,可笑至极。
李岁安眼底清明,他并无动容,反而异常清醒与冷漠。只因他知道面前的是段行知,那个名扬天下才高八斗的先生段行知,而不是青山上那个木头桩子一样的渡鸦。
他看着段行知说:“如今恩情未报,还平添先生伴侣受扰重病,是我错了,还望先生大度,放我去往生。日后投胎转世如能再遇,定为先生做牛做马,再报恩情。”
“不是!”段行知呼吸急促:“他不是我的伴侣,我已有婚配,我……”
他说到这儿,自己先愣住了。
已有婚配?他前生二十余年洁身自好从不与旁人亲近,又何来婚配?
可话以出口,再收回已经来不及。段行知看见面前这只鬼的神色如同廊外簌簌落下的雪,虽说在听到他说“已有婚配”时有一瞬动容,但在下一瞬又成了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接着就见李岁安又是后退一步,朝段行知躬身行了个谢礼:“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他转身出了廊下,外头的雪落不到他身上,穿过他的魂魄,又重新落于地上。
这个世界终于要完了。
禅师叹了口气,佛珠仍是挂于虎口,他肩上的薄雪积厚,雪花落于颈间,冰凉。却凉不过对面不识的人与魂。
禅师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世人不渡红尘,空自挣扎无故。”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
禅师最后的确是带李岁安走了,但没有将他的魂打散,只是将他锁在了佛堂里。
李岁安扒着窗口,他仍然不想放弃自己被打散的机会,就这么恳求着问他:“禅师,禅师啊,你别走。我害了人,是坏鬼。您为什么不打散我?”
禅师在外面站定,随后闭眼:“阿弥陀佛,施主,您当真认为自己是坏鬼么?”
李岁安点头:“是啊。”
“罢,施主心生不净,盲目不明,贫僧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说完他就要走。
李岁安忙喊住他:“那你将我关在这里做什么?”
“您魂魄不稳,渡您往生。”
禅师走后,李岁安一只鬼在佛堂里发了好久的呆。
他面前是普度众生悲悯世人的慈悲佛,佛像垂目打量世间,李岁安站在佛像脚下,同佛对视。
他心里敬畏,于是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拜了拜:“佛祖,我心不诚。但也只求周围人能安好,保佑我任务完成。”
说完这话后没过多久,鬼车找来了。
李岁安看见这只白鸟,有些疑惑:“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他在落地的瞬间化作人形,快步走过来在李岁安身前站定:“你要往生?”
他的结局是魂飞魄散,但面前好歹也是他相处了数年的鸟儿,李岁安不想告知他实情,于是骗他:“对啊,我若不往生,还做什么?”
鬼车固执的看着他,李岁安不知为何,在他身上看出了那么点儿不易察觉的难过,很淡,转瞬即逝:“那你,你好不容易找到段行知,你不要他了么?”
没等李岁安回话,他忽而又低头,轻声笑了:“不是,你魂魄不稳,往生才是最好的归宿,是我说错话了。”
李岁安没回他,反而支着下巴,看着他:“鬼车,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我知道你是天上的神仙,为什么偏偏就要跟着我?”
他肯定道:“你认识我……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毕竟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还碰见过一个神仙。
鬼车站在原地,不言不语,白色面具掩盖住了他的面容,李岁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说:“你都要往生了,我长什么样,这重要吗?”
李岁安摇头笑了笑:“也对,好像不怎么重要。”
李岁安晃了晃腿:“等我走后你就回天上吧,那个叫崇明君的好像一直在找你。”
“嗯。”
李岁安说着,好像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于是挥手逐客:“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鬼车没动,他沉默许久,小小的佛堂内太静,李岁安甚至都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
接着就听鬼车开口问:“你真的,不喜欢段行知了么?”
李岁安回答的很肯定:“是。”
鬼车垂于身侧的手指瞬间捏紧,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间硬生生挤出来的:“那你……你恨他吗?”
恨他喝了孟婆汤,恨他同另外一人亲近,恨他忘了你。
可他却又听李岁安肯定地说:“不恨。”
在听到这句话后,李岁安看见鬼车的指尖突然颤了颤,随后笑了一声:“那便好。”
他起身:“我明日再来找你。”
李岁安目送他走远。
在鬼车走至门前时,一直安静地李岁安突然出口唤了一声:“渡鸦。”
鬼车脚步一顿,下意识转头。
随后他对上了李岁安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见李岁安突然笑了:“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熟悉,原来如此。”
他又问:“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会认识我,为什么知道我那么多事。既然你是渡鸦,那段行知呢?他又是谁?”
沉默许久,捏紧的手指又松开,鬼车几步走了过去,见李岁安没后退,但他也不敢再向前。只在李岁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再缓缓开口:“百年前,渡鸦死时分出一缕魂魄化作鬼车鸟,留在青山等你,随后转世投胎,成了现在的段行知。”
李岁安安安静静地听着:“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鬼车看着他,终于伸手摘下了那张纯白面具,露出了那张和段行知一模一样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挂满了悲恸,他惶恐地看向李岁安,像是生怕他再出口说出一些伤人的话:“便是我找到你了。”
也就是说,他在凡间沉睡的这百年间,渡鸦也一直在找他。
他们相识相知不过三年,可渡鸦魂魄化作的鬼车鸟在凡间找了他百年。
李岁安垂下头,没有说话。
他本以为萍水一遇的缘分,何德何能让渡鸦做到这个地步。
“你真的是渡鸦。”
“嗯。”
“你也是天上的神仙。”
“嗯。”
“那你的魂魄和我一样在凡间待了百年,你也会散掉吗?”
鬼车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一样:“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段行知,反而一直待在我这里?”
“我是他,但我也不是他。”鬼车说着,试探性地伸手想要抓住李岁安的手,指腹触碰手背,李岁安没躲,于是他眼里又多些了期待。他说:“我们虽同出一魂,但魂魄离体不通思想,他是他我是我,我恨他忘了你,恨他同旁人亲近,我……我也认为他对不起你,是我们辜负了你。”
所以就算他们都是一个人,但鬼车是鬼车,段行知是段行知。
而真正的渡鸦,在上一辈子采药回来看到李岁安倒在桃树边的尸体时,就跟着一起死了。
“我知道了。”李岁安平静的回着,随后抬起眼睫同他对视:“你们没有对不起我。”
因为这本来都是我的错。
他缓缓将自己的手从鬼车手里抽出来,随后说:“你走吧。”
“为什么?”鬼车眸光破碎,他数次想要靠近却又生生止住:“你们今日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要段行知,你不爱他,你骗了他。那我呢,你也不要我了么?”
他声音在颤抖:“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是在怪我没有早些找到你么?”
李岁安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许多话到嘴边,但李岁安终究不忍告诉他实话,于是脸上挂起了一个笑,那笑容里头净是强撑的虚假,他说:“你也看到了,我魂魄不稳,这样留在世上迟早会散掉,我总归是要投胎的,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我。更何况你也说过,这世间凡人投胎转世后就是另一个人,届时我忘了你,你又当如何?”
鬼车忙上前,他急切地说:“没关系,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还记得,只要我还记得就好了。”
听到这话,李岁安叹了口气:“就像你上回与我说,盲目追寻,不过是徒增寂寞而已,你明明比我更明白。”
说到这儿,李岁安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将面具重新扣回鬼车脸上,让那张和渡鸦一样的脸重新掩盖于纯白的面具之下,李岁安轻声说:“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往后,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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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节选自陆游《钗头凤》
释义:东风胁迫,欢情短暂微薄。只留下满腔愁恨,几年孤独离索,错上更加错!
桃花开又落,亭台楼阁愈加寂寞。永远相爱的誓言虽在,可是锦文书信靠谁投托,莫说更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