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沈未央又陷入沉沉的梦魇。睡梦中，他总是站在云雾缭绕的悬崖之上，脚下三面皆空，唯一的出路却毫无诱惑。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周围很安静。他转动眼珠，视线依次划过淡绿色墙壁，陌生的白棉布被罩，钢质床尾，冰冷的吊瓶架，最后停在坐在他床边的一个人身上。

　　许烈把沈未央贴着针头正在打点滴的手握在掌心，正看着他。

　　“我怎么在这儿？”看见是许烈，沈未央眨了眨眼睛，嘴角浮出微笑。

　　“你晕倒了，我把你送来医院。你发高烧，还胃出血，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许烈见他要坐起来，就上前帮他把枕头竖在背后，又去把床头摇起来。

　　许烈固定好床头，站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干得起皮的嘴唇，“想不想喝水？”

　　沈未央点点头。许烈倒了杯热水，掺了一半矿泉水，试了试温度送到他嘴边。沈未央渴得厉害，一口气灌下去一杯，这才舒服了。

　　“饿吗？”许烈低声问，拇指在他脸上刮了刮，“你睡了快一天。”

　　沈未央点点头，伸臂搂住许烈的腰，脸贴在他怀里小声哼唧，“快饿死了”。

　　许烈笑了，像以前那样搂住他摇晃着，手在他头上胡撸了一把。他转身把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打开，倒出半碗粥。“你先少吃点垫垫胃。我妈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呢，一会儿晓杰顺路给送过来。”

　　他舀了一勺粥送到沈未央嘴边，沈未央伸手想接，被他让过去了。“你在打点滴呢，别动，我喂你。”

　　沈未央便不再动，任他喂了半碗粥。

　　肚子里有了食物，沈未央的精神好了许多，他抬眼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个双人病房，旁边的病床空着，便笑道：“这病房条件还挺好，医院不是床位都很紧张吗？”

　　“是你们郭大主任托关系给安排的。但也安静不了两天，估计后面就有病人住进来了。”许烈放下碗，去洗了个热毛巾过来给他擦脸。

　　沈未央不吭声，许烈看了他一眼，说：“放心，你们郭大主任找了别人接替你的工作。她说基本上就剩下些收尾工作，大部分你都干完了。”

　　“嗯。”沈未央心里踏实了许多，便用手指勾住许烈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笑着哄道：“许老板怎么看着不太高兴？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我没生你气，你也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许烈闷声道，挂好毛巾侧身坐到床上，冲他伸出胳膊，沈未央便靠进他怀里。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不高兴。”沈未央下巴靠在他肩头，趁着屋里没别人，使劲儿哄，“我那几天忙晕了，不是故意冷落你。我以后天天给你打电话。”

　　许烈笑了笑，捏着他的手指。沈未央血气不足体温总是偏低，手指摸着都凉，许烈捏了两下就把他的手包进手掌。“你不用总这样迁就我。我是个大男人，你不用像哄姑娘那样哄我。”

　　“我乐意。”沈未央不在意地说，细长好看的手指钻进许烈的指缝，十指交扣，“我就喜欢哄着你。”

　　许烈扭过头亲了亲他的嘴唇，沈未央立刻搂住他的脖颈，鼻子里哼唧着。但这是病房，俩人都有贼心但没贼胆儿。半晌，许烈舔了舔他的嘴唇，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沈未央半靠在他怀里，眯起眼睛，被他亲得有点困了。这时听到许烈低声说：“我问你个事儿。”

　　“嗯？”沈未央早看出许烈今天很沉默，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说。”

　　许烈咽了咽口水，“你有没有想过，像个普通人那样，谈恋爱，结婚成家？”

　　“没有。”沈未央干脆利落地回答。

　　“为什么？一般人都会想的。”

　　“我对结婚生孩子没期望。”沈未央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家庭，对他的态度从亏欠尴尬变成冷淡。除了自幼抚养他长大的爷爷，沈未央没有感受太多家庭温暖。“再说我有你了。”

　　“那如果没有我呢？”许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烦意乱地问。

　　沈未央的心沉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为什么会没有你？”

　　“我只是打个比方。”

　　“如果没有你，那你也就不用管我会怎样了，都跟你没关系。”沈未央淡淡地说。

　　“别这么说话，我说了只是假设。”许烈烦躁地挠头，他不喜欢沈未央这么说话。

　　在许烈面前，沈未央总是很乖顺，温柔的。相处久了，许烈差点忘记这人骨子里强硬的一面。他对外人很冷淡，甚至凉薄，但对自己更狠。这人如果下决心要了结什么，真能做到一点余地都不留。

　　正因为了解沈未央，许烈对于他最近这段时间的冷落感到害怕。他害怕不知道哪一天，沈未央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们有着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但他经常猜不透沈未央在想什么。相爱的两个人，难道不应该彼此分享快乐，分担忧愁吗？

　　许烈之前也知道沈未央心思重，但总觉得要尊重他，不想说的就不逼着问。但是这段时间沈未央给他的这种渐行渐远的感觉，让他越来越不安。

　　“咱俩好好说会儿话，行不？”许烈压着情绪问。

　　沈未央被他刚才的那句假设弄得心神不宁，“许烈，你究竟想说什么？”

　　许烈不擅长拐弯抹角地试探，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沈未央正相反，别人跟他直说，他都会揣测出若干意图。“许烈，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给你压力了？”沈未央想到李翠玲对许烈和李依依的撮合。虽然他不认为许烈一定会喜欢李依依这一类女孩儿，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李翠玲希望许烈像个普通男人那样恋爱，结婚。

　　这个问题沈未央早就想了不知多少遍，答案很简单，他早有心理准备。“如果你想问，你要是想找个女孩儿谈恋爱结婚，我会不会有意见。干嘛不直接问呢？”

　　“那你会吗？”许烈蹙着眉头盯着他。

　　沈未央云淡风轻，“不会。你是自由的，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让出了所有主动权，自己退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只要许烈安好，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接受。因为许烈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他最爱的人，许烈值得所有最好的东西，也不应该被他绊住脚步。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答案，但为什么说出口时，心还是痛得要命？

　　“哈！你倒是大方。”许烈被气到笑出声，“沈未央，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他的愤懑，憋屈，委屈终于压抑不住，随着这句话倾泻而出。

　　沈未央沉默不语。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昨天要是不去你就快烧死了！有谁谈恋爱像你这样的？给我打个电话说你生病了很难吗？”

　　“你有自己的事要忙。”沈未央掩饰般地转过头，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许烈气得噎住了，“沈未央，我不用你总是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都藏心里，整天在我面前装。我是不是再找几个男的女的你也不在乎？你用得着这么低三下四的吗？大清朝早完了，我TMD没想在自己家整个封建小朝廷。”

　　沈未央脸色变得苍白，他执拗地说：“我没装。”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沈未央，你什么都不说，是不是都给我攒着呢？等哪天藏不住装不下了，就给我爆个大的，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我没有。”

　　“我妈想让我跟李依依在一块儿，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不高兴你也不说，病了也不说，就晾着我。我得整天猜你在想什么，这恋爱谈得太他妈费劲了。”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沈未央颤抖地问。

　　“说你讨厌我跟李依依在一起，说你不喜欢我妈这样安排，说你想让我陪你，这很难吗？”

　　“我凭什么？”

　　“你......”许烈气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叫你凭什么？你觉得你在我这儿没资格提要求是吗？那好，我倒要问问你，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

　　沈未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抿紧嘴角，长长浓密的睫毛低垂，看上去有些可怜，但许烈今天见他这付样子就生气。

　　“沈未央，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说话！别又让我猜。”

　　沈未央闭了闭眼，视线无措地看向窗外。外面冬阳苍白，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在这个无趣且冷酷的世界上活下去的理由，是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我入睡前最后一个想见到的人。是能帮我驱逐一切梦魇的人，是我唯一的光源，......

　　无数的话语在他的胸口呼啸着奔涌，层层叠叠没有止境。但是他一个字都不能说，许烈是自由的，每个选择都应该随心所欲，他不愿意也不应该成为许烈的牵绊。

　　心里越热，语气越冷，“就是一般朋友的关系，发小，同学，炮友，行了吧？都随你。”他淡淡地说，心里充满了少年时无时不在的自厌情绪。

　　许烈被这句话气到快吐血，冷笑道：“炮友是吧？你除了让我上，还倒贴一百万，你脑子进水了？”

　　“我欠你的。就当是我还你的吧。”

　　许烈闭嘴了。他最怕的答案终究还是被剖了出来，血淋漓，空荡荡，他怔怔地看着沈未央说不出话来。

　　这半年来，他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单方面的臆想。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沈未央，还有多少债没有偿还。

　　许烈下了病床，平静地说：“沈未央，既然你跟我算得这么清楚，那我也跟你算算。你想都给我，但我不想要，我偏不给你这个当圣母的机会。你给我的那50万，我今天就转回你的账户。之前筹备开饭馆的钱也是你出的，但我现在没法还你。等饭店开张了，生意上了轨道，我都还给你。”

　　沈未央立刻后悔了，一把攥住他的手，强笑道：“许烈，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发烧呢，脑子不清楚，你原谅我。”

　　许烈低头看着两人的手，“我没生气，挺冷静的。沈未央，你这些年在我们家人身上付出了很多，以后不要这样了。”他自嘲似的笑了下，“你看我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够差劲的。”

　　他抬眼看沈未央，强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痛，“你非说你欠我的，我不想跟你掰扯这个。我只告诉你，从今天起，咱们之间恩怨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你别再给了，我也不会再要。你说过只要我开心，你做什么都可以，那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沈未央的心堕入万丈冰窟，被冻得干硬发脆，稍微一动就碎成粉末。他垂下视线，盯着许烈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这双手曾经给他做过无数次饭菜，帮他遛狗，整理房间，揉他的脸喊他起床，牵着他看电影，逛超市，在月光下漫步，也曾在炙热的夜里，无数次爱抚他的身体。但是现在，这双他最爱的手松开了。

　　许烈刚才的话有些他听明白了，有些听不太懂，但有个意思他听明白了，就是许烈不再需要他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沈未央茫然无措地看着许烈。他从没在许烈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的情绪，失望，愤懑，痛苦，委屈。许烈又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沈未央都记不清了。他站在窗口，看着许烈从住院部大楼走出，消失在医院大门外。

　　又过了半晌，他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去办了出院手续。

　　刚走出住院部大门，他看到林晓杰正从一辆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个果篮和一个保温桶。

　　沈未央无意跟他碰面，便避到柱子后面。等林晓杰走进住院部大门后，他才慢慢地顺着墙边往外走。送林晓杰来的那辆车在前面顺着车道掉头回来，开向不远处的停车场。沈未央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顿时屏住了呼吸。

　　即使已经多年未见，但沈未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张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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