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天太灰了，又灰又黄，悬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白希一辈子都没再见过像那天似的那么暗沉的天空。
　　五月底赶不走的闷热和阴天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感受到，老天爷看不上这个月份，把一切苦难和残忍都留在了五月，不偏不倚，砸中、砸死——生生不息，片刻不停。
　　白希看见自己的嘴在不停的开开合合，贴在苏蔻的耳背后不断说着什么冷静一点是我苏蔻！

　　苏志勇那双拿刀的手正因为肌肉的皱缩紧张到发抖，他这个孬种一辈子都欺软怕硬，从来没清醒的时候捅过人，此时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可笑的全身发抖。
　　“是、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不让我活……你们不给我活下去的机会……”
　　苏志勇盯着刀尖上那一挂血一滴一滴往地上落，好像每一声都足以震得天地。
　　苏志勇！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啊！
　　苏蔻撕心裂肺的吼声埋没在余瑜、舒妈妈尖锐的哭喊声里，眼里的光景一点一点消散，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猩红。
　　白希终于懂了“祭奠”这个词出现的意义。

　　死！
　　苏蔻不知不觉从眼眶里划下一滴泪水，耳道里被癫狂的声音充满，涨着发疼。
　　嘶吼声在胃里翻江倒海，搅的胸腔外的极端肋骨条子嗡嗡的疼，每喊一声都是交代出去了命。
　　他一遍一遍朝苏志勇大吼，死！
　　祈求任何他看得到的东西给他一个痛快。
　　白希的呼吸还狂乱的拍打在耳边，苏蔻开始祈求让白希给他个痛快。
　　“白希……白希！”
　　他使自己以一种极其死寂而又懦弱易碎的音色开口对白希说，浑身上下每一条血管都爆裂开来，他听见自己在用毕生的力气诅咒苏志勇死。
　　白希紧箍着他，不让他做那个亲手了结他的人，还不断在耳旁吹气，自欺欺人地不停做着根本没什么用的安慰。
　　事后苏蔻再想，其实在自己欠白希无数个人情里，最大的一个，就是他在自己通向杀人犯的那条路上做了个拦截。
　　抬头就能看到的天，被七零八乱互相交错的电线砍裂了。

　　“苏志勇！”苏蔻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加工过的一样向外冒，嘶哑的他都听不出来，“你他妈还是不是个人啊？你是不是人啊还……你还是不是个人？！”
　　人在大脑缺氧导致短路的时候是没办法绕得过自己给自己设的弯的，苏蔻也一样，心疼得一下一下的揪，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表达情绪的话。
　　不甘、后悔、难过、失望、恼火、恨意，一滴饱含永夜黑暗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去，苏蔻的心脏开始四分五裂的疼。
　　舒岚的伤势他甚至都不敢去查看。
　　他恨面前这个男人，就像伸出一只手指把成曲的吉他勾断了弦，这个男人的每一次出现都能将苏蔻的生活搅得连烂泥都不如。
　　这散发着恶臭的，让人一点一点往下坠落，直到摔断脊背，一根根肋骨断裂开来扎进心脏和肺，直到空气不再流动，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要是能死该多好啊。苏蔻迷迷糊糊的想，要是能死，他绝对第一个冲上去拉上苏志勇共同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恶深渊。
　　苏志勇手里的那把刀还在将落不落的太阳光里泛着寒光。
　　沉沦——
　　各种声音渐渐退散而去，空荡荡的黑暗里只剩下两个少年的躯体，紧紧挨着那团忽明忽暗的鬼火彼此慰藉相互取暖。
　　苟延残喘。

　　警笛声伴随着突然呼啸起来的狂风愈行愈近，白希还是觉得不够快。
　　像是下一秒就要失去什么。
　　可笑的事，苏志勇听到警笛声和闪耀的警灯时，才想起来要逃命。
　　120紧随其后，几个穿大褂的医生蹦下来拎着担架就往他们身边跑，一左一右架起舒岚和舒岚她妈，这个时候中年妇女凄惨的哭声才像一根轻易扎破所有伪装的针，伴随着绝望的情绪从四周蔓延开来。
　　苏蔻万念俱灰之中瞥了一眼舒岚的伤。
　　啪嗒一声，好像一切都碎落了一地。
　　苏志勇在两米开外扔下刀想要跑，被一个胖头警察拿下，剧痛之下苏志勇惨烈的一声嘶吼。
　　苏蔻随后瘫软在白希的臂弯里。

　　白希心口撕裂似的疼，一块巨石压在胸腔里挪也挪不动搬也搬不走，直到巨石的周身都燃起火来，焮天铄地，火光灼天，风一吹起，遮住了天掩盖了地，像是什么人要趁机把太阳换下来。
　　宣告永夜的降临。

　　苏蔻实在是站不住，全身虚脱地向下跪去，水泥地磕上膝盖的时候顺着骨头爬上去嗞啦一声扯出肉来。
　　白希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眨眼间才觉得怎么这么不真实，天旋地转，昏天地暗。
　　苏蔻闷在嗓子里的压抑的嘶吼和哭喊声，又叫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警笛声吵闹声和绝望的哭吼声被他耳朵抓得不漏一分，又好像反应不过来，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被来自深海的冷水冻住了，视野的余光里红白蓝三色的光晕染成了一片，看不清也听不真切，悄悄溺毙了两个人的心。

　　白希愣是觉得空气是冷的，是不像人间的。他把苏蔻圈在怀里搂得死死的，用嘴唇不断供他的耳背，奢望着把苏蔻一直看向苏志勇的脸板回来。
　　“没事了。”白希极其擅长自欺欺人，“都已经没事儿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白希……”苏蔻嘴巴张了张，头仰着看天上那朵飘忽不定的云，“我好想死啊……”
　　白希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攀上脖子，头皮扯着发麻。
　　他只能愈发用力的去抱苏蔻的身体，感受怀中少年尚还鲜活跳动着的心脏，一秒钟恨不得分成八瓣去过，仅用指缝贪恋的去抓时间的尾巴。
　　就听远处早已被拷上手铐的苏志勇不停的喊，属于中年男人的那种长年烟嗓浑厚的遮挡力就像是一把盾刀，白色进红色出，扎进去却是扑通一声，既不干脆也不生动，就像强逼着人在投影幕前观看压抑至极的犯罪影片。
　　“都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都是你们逼我，都怪你们逼我……否则我、我也走不到今天这步……都是你们逼我的！”
　　“你们……你们逼我……”
　　苏蔻痛苦的摇摇头，白希见状连忙帮他堵住耳朵。
　　“扶我上救护车……”苏蔻揪住一边的袖子就再也不撒手，指关节泛着青光，冷气一下翻腾上来，“我得去看看我姐……”
　　这时天上好像下了刀子，白希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开始被割破了，从口子里渗出血来。
　　刚认识时我不能陪你一块疼，要分开了反到能了。他想。

　　白希重重的点点头，虎口掐在苏蔻腋下，整个人去用力把苏蔻往上托。
　　“我得去看看我姐……对、对，我得去看看我姐……”白希紧盯着苏蔻无神无力的双眼，看他嘴里不断喃喃出仿佛能借以获得安慰的卑微到了极致的语言。
　　苏蔻浑身抖的厉害，几乎是无法克制的摇头，拼了命的想要把脑子里那点有关苏志勇声音的地方连土带地都给铲平，哪怕最终是一望无际的寸草不生。
　　白希呼吸不上来，眼眶热得发涨，好像上下眼皮一块挤着不让他看清楚周围的事物，他只觉得像是起了火，窒了息，他才会深陷其中不知道该怎么起身逃脱。
　　苏蔻几根手指红的要疯，修剪整齐的指甲一遍又一遍从锁骨上挠过，那种疼不同于其他的疼，这种疼是闷闷的，不突然，但却持久。
　　白希听到苏蔻极其压抑与绝望的低哑声，心碎一地，“白希……能不能让他死……能不能让他死。”
　　他贴着苏蔻的眼角，一种难言的情绪不停在心口上兴风作浪。
　　“没事了，都过去了。”他听到自己不知疲倦似的说道。
　　“过不去。”苏蔻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哭久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吵，“过不去！苏志勇得死……我一定得让苏志勇死……”
　　白希一把锢住他，千千万万的痛楚压在心口，像要失去什么似的把人拼死往怀里搂，苏蔻混沌之间愣了愣，向前发疯似的冲撞猛地停下，一股蛮力拽着他重新摔回了白希的怀里。
　　他好像真的要怕死了。

　　苏志勇混沌的嗓音还在警笛的呜哇乱响中，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句，不断强调自己那套无罪理论。苏蔻咬死牙就想横冲直撞过去捡起地上那把刀就一个对穿通过去，白希用了三辈子吃奶的力气才得以控场。
　　耳朵里横贯而入的来自舒妈和余瑜肝胆俱裂的哭喊声，像是一团巨重无比的锈铁烙落在心头肉上，恨不得一刀一刀剜去糊在骨头上的肉，仿佛那样才能使得一捧珍贵去比的空气涌入肺部，才能得以重生。
　　“你们让我怎么活！”
　　白希逼着自己不去听，傍晚才起的风狂躁地甩在耳廓。
　　苏蔻倏地瞪大了眼，霎时指甲陷入白希的虎口，血丝瞬间遍布上整个眼仁，本就黑少白多的眼球怎么看都是一个癫，他那嗓子早就喊不出话，此时再一发作便像撕裂了一般——
　　“操你妈啊苏志勇——你他妈还要不要点脸？还要不要点脸！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来这种话啊？！你还是不是个人啊苏志勇——”
　　“啊啊啊啊啊！”
　　苏蔻跪倒在地上开始狂吐，专享这份属于他的18岁。
　　白希望了望天，仅仅几只喜鹊北入南出。

　　.

　　从那时他就早该知道了，他们两个人啊，早就在彼此眼溃不成军，早就是互相守着残魂慰藉取暖，只不过是两片含了碎渣的灵魂靠在一起勉强取暖。
　　白希看着面前同样撕心裂肺的娄佳妮，手蓦地伸下去抓上苏蔻，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定。
　　苏蔻苦笑了一两声，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根腕骨握在手里还在不经意间发颤，白希深吸了一口气。
　　娄佳妮似有似无的喃喃声顺着风飘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来自一个花季少女的青春疼痛文学像是在颤抖着自己给自己写上全书完。

　　“别逼我了……我有自己的热爱，我有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我学那个破医生，我才不想穿什么狗屁的白大褂……我才不想做什么鬼手佛心的圣人，我就想做我自己啊……人、一个人，想要做个自己就这么难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出去楼下闹哄哄看热闹的傻逼观众，娄佳妮似是绝望中略带勾起嘴角向上的冷笑看了一眼那一排乌泱泱的人群，“真好，我做升旗仪式主持人的时候都没这么多双眼睛看我。”
　　苏蔻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娄佳妮看向他，叫了一声，“苏老师。”
　　白希猛地一愣，脖子转向苏蔻的轨迹戛然而止。
　　要说还是年纪太小生活阅历太少，除了快要十年前那场短暂一瞬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外，他也算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单纯青年人。
　　娄佳妮的哭声让白希跟着心肝儿颤，握着苏蔻的手又紧了几分，说来也是奇怪，校长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往他俩这看了一眼。
　　“娄佳妮，”苏蔻虚弱的笑了笑，右脚向前踏出一步，稍稍与白希错开一小块肩头，“怎么了？回去跟老师说说……”
　　娄佳妮冲他礼貌的笑了笑，一派家长老师心里最宠爱的乖乖女作风，手指甲敲在腿下面的铁栏杆上嘀嗒作响，声音嘶哑道，“老师，您看我现在这样子，还能回去吗？”
　　说着整个身子又向前探出去一截，校长和班主任大惊失色捂住了嘴。
　　苏蔻反向握上白希的手，几乎同时寒颤了一抖。
　　“娄佳妮是不是喜欢吃金桥广场上的那家牛肉烧饼啊？咱下班给她买点吧！”白希陈了一口气，手心里攥着的苏蔻掌心细细密密渗出一层薄汗，他轻轻拍了拍。
　　苏蔻和校长他们诧异的望向他，娄佳妮也同样，布满泪痕的脸上终于现出了除去绝望以外的表情。
　　白希深吸了两口气，笑了起来，像是就在和办公室老师聊家常一样轻松，然而除他以外的人脸上表情几近错愕。
　　“对啊，我记得是啊，”白希笑得满脸畅快，转头看向苏蔻，又望向娄佳妮，“是不是呀娄佳妮？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吃的可香了呢。”
　　娄佳妮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来句，“你怎么知道……”
　　这下就得说的小心，否则再给少女平添一层被跟踪了的恐惧。白希想。
　　他以飞快的速度编了一套说辞，在大脑里转了两圈，这才娓娓道来，“你忘啦？哦对——那次看到你的时机不太好，我和苏老师刚在前台点完餐，你就跑了，都没来的急跟你打招呼。”
　　娄佳妮不搭话，微张开的嘴唇微微颤抖。
　　白希抓紧时机，眨了眨眼道，“是不是很好吃，我也很喜欢，苏老师你觉得呢？”
　　苏蔻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搭话道，“是、是……我也很喜欢。”
　　“话说那地儿我之前还真不知道呢，还是苏老师带我去的。”白希抬起手在鼻梁上磨了磨，眯缝着眼想了一会儿，对娄佳妮说道，“——我看上次偶遇的时候天色也不早了，你还去吃，想必也是非常喜欢的吧？”
　　娄佳妮迟钝了一两秒，答话的声音里还满是鼻音和哭腔，“嗯……是，挺喜欢的。”
　　“那就好了呀！”白希弱智似的一拍手，苏蔻的手也被带到半空又落了下来，“之前没有吃尽兴！哎那个辣翅和凤爪我现在想起来都辣到舌根儿，娄佳妮你能吃辣吧？”
　　娄佳妮犹豫地点了点头，每一下都显得重重的。
　　白希喜笑颜开，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出了一小块空地，不知不觉之中向前小挪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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