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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连城雄真就落魄到了要饭汉子模样。他在林子里睡了一夜,守着谷惊天的坟头;和死人说话,和慕名而来的乌鸦说话,也自言自语;指责亦或是诽谤、怨怼、忧愁,他或许更擅长这类独角戏,一个人诉说着过去的时光。
他睡醒了,露水几乎将他从头到脚尽在冷水中洗礼;堕珥遗簪,衣衫不整,不知在哪丢了一只鞋,干脆把另一只也踢开,踉跄地向前摸索。
他听到打斗声就像在做梦,遥远空洞且迟钝的传入耳中。在树林出口,他扶着一棵杉树向声源处观望,汶水岸边翻身入水的女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妹,还有他那果敢决绝的女儿。
亦梦亦醒中,三个人的脸竟重叠在一起。挣扎于水面祈求垂怜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咬牙不肯垂泪的女儿;还有他死去的师妹,在他怀里露出最后一丝坦荡的微笑。
“人生自古谁无死,雄哥,你不要难过,你还有絮儿,要给她做个榜样。……我们不能给连城家留下败笔,绝不能出卖图腾的秘密。”
她在死亡面前还保持警惕和理智,挂在嘴边的永远是连城世家和仁义道德。她深明大义,终温且惠,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她还是死了。想到此处不免悲愤,他甚至希望所有好人都死光,让人性疏离惨淡,让每个城民活在黑暗的压迫下,连池鱼都感到惴惴不安。同样的,他还是会问自己,这又能改变什么?决定往往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向着汶水岸边一步步走来,由于垂暮和痴狂牵绊了脚步,距离陈聚众数丈之远就已被发现了。
对陈聚众而言——他忽然放声谑笑,深感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天助也,非谋事哉!看看这是谁来了,这不就是颓圮的老狼撞进了闲置的捕兽笼嘛。
他故意露出破绽引诱老狼,看到曾经威武雄壮的侠士变得这般气弱迟缓,而他作壁上观,手中长剑随性的格挡和闪躲,多么美妙。
“连城兄,想不到你在费城居住。”他要装出一副分外惋惜的样子,口气更是关切。“怎的不回中原呢?中原永远有连城家的一块土地啊,你是我们正统武学的前辈。连城是老门,如今却在此荒废之城,莫不是被鲁国聘请了去,去振兴家邦啊。”
连城雄会拿他的话当成是狗叫。如今世道不古,人心难测,武学精神已经革新了。这片土地上再没有正统武学,没有尊师重道,什么都没有!只要你武功高,还管什么邪门歪道。没人敢向你挑衅,你就是正统、是王道。
两人从汶水岸直打到密林深处,又在费城官道上追逐。昨夜风急,百年榕树和古井显得凄清冷淡,落叶堆积在风化的井口黑石上,也有数多飞入老妇人低矮的院墙。晨起时能听到她嗦嗦地挥舞扫把在院子里清扫。
陈聚众忽然不动了,剑尖下垂指着地面,应对自如。反观连城雄,他是真的老了,仇人的死,女儿的离去,忽然让他放下了许多世俗的东西。
放空是一种境界,但它并不是好的境界,反而让人感到百无聊赖,生得无趣。
他真的老了,胡子被汗珠黏在一起,气息参差不齐,眼神涣散,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他被时光无情的迁延逐渐磨灭了、打垮了,但不足以致死,唯有苟延残喘。
陈聚众的相貌身材与着装,都给人以彬彬有礼的视感,他在少年时便是风流温雅,到如今——他拱手弯腰的动作仍叫人看得舒坦。是一种明礼的、正统的美感。
“连城前辈,你这样追着我,并不能改变什么。神爪手已死,仇怨就此了解。何况你还有个女儿。而我,正巧有求于你。”
话中有礼,话外有音,陈聚众老谋深算,他连城雄也不是傻子。
不,绝不。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二十年前的恩怨直到今天也不敢说完全湮没,并且还绸缪了更深远的锁链。
得到连城雄的拒绝,陈聚众笑道:“不忙。我们数十年不见,应该叙叙旧才是。听闻令千金今在宣城,这可不是好兆头。齐国要发兵了,我的女儿现在伴君身侧,消息总是很灵通。不过你放心,另千金在我府上过得甚好,等你想通了,我会备马送她回来。”
逆光穿越树林,连城雄孤零零立在林间,仰头追寻着斑驳的光线,发丝凌乱的蓬松在脸上。他看到云在游走,一只大雁孤独坠落,在树的枝头发出悲鸣;流离失所是人生常态。他看到云里的姑娘,一身青衫穿梭在天空楼阁。云层很近,但她的脸…很远。
他感觉到师妹在注视着他,目光里满是忧愁。如果他不曾偷看图腾,破解烈火岛的秘密,盟主应该还在人世,陈聚众就不足为惧。
在云的高处金莲端坐的神仙,笑容永远慈祥。他对连城雄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于是,终结是岸,死亡是岸,叫他放弃做最后的挣扎和抉择,这就是神仙口中的岸。
忠与义,正与邪,所有感触和连城世家独有的思维方式在他脑海中极速飞驰。无法舍弃的背叛,放弃了所有尊严和责任——他当然会谴责自己最先选择了懦弱的苟延残喘,抛去了错误选项,他还是走不出这道选择题。
他应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独当一面,在必要的时候,连城家的人都该拥有视死如归的觉悟。
他仰天长啸,且悲且歌,疯癫而痴迷。他已经看到自己被世人遗忘、化作尘埃;再去向师妹和列祖列宗去忏悔,为女儿衷心祈祷,或者在黄泉路上接她回家团聚。
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整个连城世家最后的防线。连城家哪怕只剩下孤身一人,也会坚守在正义的港口;江湖的腥风血雨永远在筹备的路上被斩断。一如师妹在临死前郑重的嘱托。这是使命的必然。
他咬紧牙关冲上去,又被陈聚众无情的击倒。苍老刻在他的骨血里,像腐朽的木筏独自承受江河浪涌,不断被击退、颠簸、又顽抗,直到彻底沉入水中。
他躺在枯叶黄泥里,剑锋划伤他的胸口和肋骨——这老叟目光浑浊呆滞,整个身体铺展在地面上,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风在拍打,日影黯然失色,像逐渐消灭的碳火。陈聚众转动手腕,手上的剑跟着缓慢的节奏轻轻晃动。
“我身上的血腥太多了,这些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根本不想残害任何人的性命。只是你们,总是挡我的路,还自做聪明的用些伎俩。连城前辈如果不方便告知我入岛的方法,我也绝不强求。我正急着回宣城去,也许可以向令千金询问。”
他摆弄一副慈善的微笑,或挑眉戏谑,或悠哉的踱几小步。如此一来,他要走,反而是连城雄不肯让他走了。
经过一番周旋,渡夫仍载着陈聚众过了河,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不见了杜若,不见了一地零碎的打斗痕迹。
连城雄痴颠地在谷惊天的坟冢附近游荡,血迹挥洒在湿土里,一点一墨,勾勒出一片宏图。既然早已背叛了家族的誓言——他筋疲力尽,只是步履不停,再抬头时,那些天宫神女的幻影皆化为夕阳盈透的大团火红。他感觉自己被时光无情的遗弃,再也无法参与这无休止的江湖纷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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