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梁凉没有章法惯了，偏偏很听方盏的话，待到晚间才找来客房，告诉几人明日一早，掌门连同诸位长老会在议事堂与他们商议血婴之事。明早之前，或许还会有几位前辈前来助阵，介时再一道说明目前的情况。
　　说话期间，方盏特地隔着一个方于木坐下，眼睛却装作不经意，隔一会就要朝许半笙那处瞟一下。方于木夹在中间，看着自己这个糟心的师弟就真的万分糟心了，很想问一句他又偷鸡摸狗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二天，三人在梁凉的带领下前往议事堂中，长老、一应前辈弟子具在堂中。隔间内轻纱飘动，似是还有一位白发老者端坐其中。方盏随便一瞟，就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北蒙的吕孟极，扶涂柳啸刚，还有……陆离。
　　“你怎么来了？狐岐的人都走了？”
　　率先进入堂内的方于木，眼见七师弟一夜之间赶来了天婴谷，生怕门派出了什么事，伸手将他拉到一旁询问。陆离只是冷着脸：
　　“没有，掌门让来的。”
　　也是，血婴主即将降世，掌门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尽管起微已经自顾不暇了。他们挤在一角交头接耳，好像周围都是不怀好心的耳目，惹得一众前辈失了颜面，扶涂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前辈悄无声息释放出威压，沉声道：
　　“起微有什么大事要商讨，不能叫我们听到？”
　　方于木惊觉失仪，示意陆离不要轻举妄动，顶着一身威压，费力的向老前辈解释：
　　“前、前辈误会，只是门中小事，不足众前辈烦……”
　　“怎么着，家长里短的也要过问了？管这么宽，前辈不怕俗事缠身，断了仙缘吗？”
　　方盏人没进门，嘴巴已经不饶人了，专逮着老前辈痛处戳。
　　孙继文头发花白，面皮已是六十好几的模样。几年前方盏到扶涂时还偶遇过他。彼时他便是如今修为，几年过去了，毫无长进，脸上皱纹倒是更甚了，想必已经多年不曾顿悟，大限将至了。
　　“哪里来的小儿出言不逊！”
　　老前辈正待发火，发现进门的是方盏，不动声息又加了几成威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要给方盏一个教训。此人年纪轻轻，却早已名声在外，可惜是恶名。他顶着自己八成威压，居然丝毫不受影响，气定神闲的与自己磨嘴皮，心下妒忌外加羞愤，出口呵斥，
　　“呵，我当哪路的英雄豪杰，原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起微方掌门的好儿子，方盏方道友啊。”
　　“不敢当，不敢当，前辈还是先……”
　　“收起你这下马威，好好听人说话。”
　　方盏猛地放出浑身威压，比孙继文更强劲的修为压得他被迫收力，身形隐隐不稳。孙前辈没想到方盏会当众给他难堪，自己百十年修行居然压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偏偏心里竟对他强大的威压感到丝丝恐惧。越想越不是滋味，一股子冲动涌上脑门，恼羞成怒道：
　　“你这个败类，无耻叛徒！这是在做什么，威胁老夫吗？”
　　在场众位要么看热闹，要么装傻充楞，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与他为伍。方盏扫一眼许半笙，见他皱眉，似是不甚赞同，随即收了威压，走到孙继文面前，略施了一个不成样的礼：
　　“孙前辈言重了，晚辈不过以牙还前辈一牙，不敢造次。”
　　他嘴里说着不敢，表情却是满不在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全是挑衅：
　　就是威胁你怎么了，有本事来单挑啊。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孙兄。”
　　王权意图缓解堂中剑拔弩张的氛围，
　　“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血婴一事。若不尽快想出应对之法，只怕介时天下大乱，你我都无法幸免。”
　　孙继文想到自己方才慌乱间居然对着一个晚辈叫嚣，这些人精想必都是在看自己笑话，笑他黔驴技穷、狗急跳墙。最可怕的是，方盏打败他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日暮西山的可怖，力不从心的无奈。
　　孙继文知道王权在给自己台阶下，只好咬牙忍下，不再说话。
　　方盏解决了挑事的孙继文，往里一看，见陆离站在靠里的暗处，脸色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微微仰着脸，目光朝着逆光走来的许半笙，一言不发。
　　麻烦……
　　即便戴了半截假面，时矜的脸，陆离不可能忘记，他只要站在那里，陆离就一定能认出来。方盏箭步跨到陆离身前，挡住他的目光：
　　“七师兄，好久不见呐！”
　　陆离只是分了一眼马上又转向门口，提步越过方盏就要越过去，方盏伸手捞过身后的胳膊，靠近他耳边：
　　“不想惹麻烦就闭嘴别问。”
　　陆离果然止步，原来他只是怀疑，方盏的举止却分明是告诉他眼前这人正是隐迹多年，生死不明的大师兄。
　　陆离回头看他，目眦欲裂，眼圈已经红了一半，方盏凑得近，甚至能看到他面皮下隐隐抽动的肌肉，
　　“黑手在后，谨言慎行……”
　　陆离盯着方盏许久，似乎不肯相信。方盏也就直直望回去，心里想：
　　“你心里有多少痛苦欢欣，我就千倍万倍，比你更甚。”
　　两人僵持许久，直到王权出声：
　　“起微的两位这又是怎么了？若是门中有事，不如说出来一起商讨？”
　　天婴谷与起微不对付由来已久，王权对亲儿子身死擎云试一事不可能没有心结，此次放下颜面，全是因为冉遗掌门一力促成。
　　冉遗的掌门是位隐士高人，极少过问门中事宜，更别说其他门派的事情，王权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方盏，知道方盏来了天婴谷，甚至极力要求务必留下此人。
　　其中缘由他并未解释，只说：
　　天定机缘，我们人只管服从天命便是。
　　王权见方盏两人拉拉扯扯，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心中虽不屑，嘴上还要替掌门兜住，生怕一句话说过激，气走了人。方盏意味深长看了王权一眼，想到此番他们有求于人，竟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血婴主的事有多棘手，可见一斑：
　　“小事而已，王长老还是快说血婴的事，时间不等人。”
　　确实，距离上一代血婴主被镇压已整百年，一月之内，新一代婴主必会出世。而这一月之期不过是他们所能预见的最长期限。事实上，依据以往经验，百年左右便会有一代婴主突破禁锢，超前还是推后，都没个准数，第二代婴主甚至整整提前一年降世。
　　所以，众人此刻虽说聚在一处讨论如何先下手为强，但说不准婴主已经在寒潭深处悄然复苏了……
　　“在场的诸位多数都知道百年前的屠婴之战。血婴乱世，想必诸位都不陌生。如今，百年已过，寒潭禁锢已经逐渐失效，新生血婴的力量也在不断增强。昨日驻守寒潭的弟子来报，说镇符已有破损之相。”
　　王权扫过在座众人一眼，缓了口气，
　　“换句话说，百年屠婴，迫在眉睫。”
　　“这些就不必说了，王兄不若告诉我们，靖远掌门是如何打算的？”
　　靖远便是冉遗掌门的法号，此人以佛缘入道，是个遗世高僧，鲜少在人前露面，便是说要一同商议要事，他此刻也只是坐在隔间，由王权代为传话。
　　“此次境况稍有不同，一来血婴还未降世，我们需抓住机会抢先一步下手；二来，当世大能……少之又少，应对起来很是棘手。所以，我们打算……”
　　“打算如何？”
　　孙继文心急打断。
　　“诱敌出巢，一网打尽！”
　　他说诱敌的时候，眼睛几不可查的看向起微一派，随即自然移开看向众人，似乎只是无意中扫到一眼。方盏敏锐的捕捉到他话里的不寻常：
　　“不知道王长老打算让谁去诱，如何诱？”
　　王权丝毫不慌，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冷静道：
　　“几日前，我于典经阁翻阅古籍，偶然得知血婴的习性。”
　　他一步一步把众人朝着自己设计好的地方引，这次没等孙继文询问，他接着说了下去，
　　“血婴嗜血，但不论妖魔鬼怪，还是修士，他们的血都有一层屏障，若想吸取其中精气，还需费一番功夫。只有凡人之血，对血婴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普通人族的鲜血对血婴来说是最佳的修炼利器，对此毫无抵抗能力。”
　　“王兄是说，要用人血引他出来？”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王权嘴里答着孙继文，眼神却一直往方盏这边看。
　　他一颗七巧玲珑心，立马领会其中意思，背在身后的拳头隐隐攥起：
　　“王前辈有话不妨明说。”
　　“既然要用凡人之血，必须找到愿意做饵的人……我听梁凉说，许侠士昨日曾言愿以身赴死，助天婴谷一臂之力？”
　　许半笙募得被点名，一下子成为众人焦点。他方才进门时，众人就暗地猜疑起来，此人单看来是凡人无疑，可胆识气度却是不凡，站在一群修士面前也丝毫不怯场，仿佛他天生跟他们就是一群人。众人心里好奇，但谁也不想贸然去问，显得无知又浅薄。
　　方盏早料到王权心里没憋着什么好话，想必当初迎他们入谷的时候就已经打好算盘了，就说他那么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给自己难堪的机会。方盏拦下许半笙，口出不逊：
　　“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让他一个半点修为没有的人替你们送死？不是我说，诸位可还懂得什么叫天地道义，什么叫锄强扶弱？”
　　他大声质问，堂内活了几十年的人精全是不可置否，面面相觑。
　　说出要为天地正道的人，当初哪个不是一颗真心，满腔热忱，可那又怎样呢？谁能斗过天？几十几百年来 ，一次次的力不从心早就磨干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头热血。反正没人在意，也没人会去追究，历史总是活着的人去书写，世人也只在乎你赢没赢，没人会去在乎你怎么赢。
　　王权早就料到他有此反应，见招拆招：
　　“方道友这话就过了，我不过问问这位侠士可愿誓血为盟，加入屠婴之战，侠士还没表态，道友何必如此动气？”
　　他问着就朝许半笙一致意，
　　“许侠士如何看呢？”
　　堂内众人转而看起方盏的热闹，若许半笙同意了，一则杀了方盏的威风，二则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两全之法。
　　若是他不答应，王权也必定备着后招等他入套，左右今日要选出一个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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