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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浮生
绍兴十九年秋末
直到手腕的淤青全部褪去,我才恍然明白一切终于结束。于是在遇到的第一个沈家商号联络了醉鬼。在这个边境小城安顿下来,开始了给沈离打工的生涯。这个精明人显然没有忘记我还欠他二十万,极尽压迫之能事。于今已是一年。
每日拖着疲惫的身体大字型倒在床上,轻易就可以入梦。梦里是昏暗的牢室,叮当的枷锁,和君遥的吻。本就不长的片段,总在湿湿凉凉中惊醒,再也没有睡意,酸涩着眼睛等待天边的曙光。梦中是君遥,白日则是海山纠缠的记忆,全是她心中的明日。我的灵魂几乎被撕裂。于是我在身体恢复后便带领着沈家商队东奔西走。我需要逃离,逃离一切的熟悉。
今日我结束了为期半月的行程,回到了住了一年的简陋的房间里,闭着眼睛洗去一脸烟尘,刻意没有去看铜镜中的自己。随即疲惫地倚在桌边将视线放远,窗外是火红的夕阳,远远的有一群鸽子打着鸽哨刮过砖色的天空,空气中有炊烟的味道。人间烟火。
原来我还活着,不管胸中的那颗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不管是否甘愿。
口中有些干涩。深秋是北方的风季,漫天黄沙不分青红皂白地吹着,嘴里总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回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拿在手中,低头间看到了陶制茶具。我顿了顿转过身,细心地调整起杯壶的位置,无论如何想将它们围成一个完美的圆。一时间,屋外所有的声音都飘远,只剩我的呼吸和瓷器与木桌相碰的声音。
直到胳膊有些发酸,心里急了起来,怎么看都不是圆啊!我在骗谁呢?世界上哪里有完美的圆,显微镜下所谓的圆不过是一条条短短的线段围成的多边形。有些恨意地抓过一只杯子,一饮而尽。
入口不是期待的清凉,我毫无准备地咳了起来,唇齿间是熟悉的桂花酒。直到那火辣从喉头烧到胃里我才猛地转身,看向屋里。
随着一声轻笑,一朵大大的笑颜飘至面前。
“朝,这里的空气糟透了,又干又脏!”
“醉鬼!”他居然一直在屋里看我表演默剧,心中升起另我感动的熟悉感。
他随手在桌上一拂,然后将食指伸向我,给我看他指上的浮尘,“你看!还是跟我回建康吧!”
建康……眼前闪过前尘往事。
“你不是一直在开封?”我转移话题。
他摆出小动物般委屈的表情,“哼,开封。”
“沈离怎么舍得把你留在醉风苑。”
“所以我们一起回建康,气气他。”
“他现在是我老板。”我提醒他。
“你管他,不是还有我吗?”他用长袖拍了拍椅子小心地坐了下来。
“所以,你和他进展顺利喽?”
他突然噤声,眼波流转,脸上升起可疑的红晕,煞是可爱。
不敢相信我导演的霸王硬上弓,就是在一年以前。一年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那些沂水弦歌的夜,没心没肺的笑,都留在了永远回不去的建康。
甩开黯然,想留住这一刻重逢的温馨,抓过他的手:“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久之后我们便并肩站在边城北门有些破败的城楼上。
“就是这里?”他大张着嘴,脸上的失望很明显。风卷黄沙,他俊俏的五官立刻聪明地挤成了一团。
城墙上的风比城里大了不只一倍,我用袖子掩住口鼻,看着他镶在壮丽的落日孤城背景中,兴致依然不减。
“喂,你好歹也是北方人,不要总拘泥于小桥流水的风情好不好?”我坐下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
半个落日将广阔天地全部照耀成赤金色,城墙下是广阔荒凉的原野,一条黑色砂石铺成的官道将远山劈成了两半。一阵大风呼啸,天边层叠的红云里有黄沙翻滚,好似万马奔腾。空气中则混杂着点燃干草后的香气。
“这里的守城人是同道中人,我每次来都送几坛酒,他们也就不管我在这墙头上吃多少风。”
“怪不得你现在黑成这样。”他终于坐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看到这熟悉的动作我胸中蓦然一痛,想起了一年前大兴安岭的篝火。抬起头猛灌一口酒,因为喝得太急太猛而逼出了几滴眼泪,和着腮边的酒流了下来,却顷刻风干。
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接过我的酒,咕嘟灌了一口,立刻嘶地叫了一声,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嘴,“好烈的酒!”
我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烈吗?”
“朝……”
我长叹口气,又是几口酒下肚,才大概积攒了些揭开伤口的勇气,轻轻道:“嗯?”
“这次,是不是陪你喝再多酒也不管用了?”
“嗯。”
顿了顿,不想太过矫情,补充了句:“我酒量见长,已经喝不醉了。”
“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了?”
从我联络他以后,几乎每半个月都能收到他的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是故人的种种,满纸的安慰。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回信,因为白纸黑字根本填不满心中巨大的空洞。我只是给沈离写了封信,用最冷静的语言交待了离开醉风苑后发生的一切。沈离没有回信,他果然同我是一类人,知道我并不需要安慰,只需沉淀。
“嗯,可惜我看不懂,你知道我的古文造诣,卖弄什么文笔嘛!”
“能看懂君遥的名字吧?”
心中一抽,正因为看到了,才逼自己不去看。
“你们走后三天他来过醉风苑,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跟明日离开,他听后立刻就去追你。”
三天吗?那一定是他没料到我们会走水路,才跟我擦肩。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命运的玩笑。我又扬起手,伴着一口烈酒将叹息吞下。
“你为什么让三哥瞒着他你活着的消息?你知道他现在成什么样了吗?”
“我有不能跟他在一起的理由,我会像害死明日一样害死他。让他以为我死了可以省却很多麻烦。”与其狠心分手,不如干脆让自己在他心里死去。
醉鬼狂摇着头,“你不能这么对他,你死了跟你走了他哪样都承受不了!前些日子我看到他,他的眼睛老了。朝,看到那样一双眼睛,我才下定决心带你回去,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你欠他一个交待!”
他的眼睛,老了?
“那是一双见过了一切的眼睛,埋葬了一切的眼睛。”
君遥的眼睛,一向是清冷深幽,埋葬了一切,一切感情,一切喜怒哀乐。那是万念俱灰么……
若是从前的朝欢,早已痛得无以复加,可如今的自己,心上像包上了一层盔甲。只因万念俱灰的又岂止君遥一个人。
“醉,你看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死了,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眼中最后的影像就是我满手的鲜血。”
“明日去了,我亲手杀了他,你还记得明日吧?醉风苑里一直照顾我,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的明日。那个我们夜夜饮酒对月时,守在我们身边的明日,他去了,他去了!!”
落日早已坠下,只剩黑夜。
我的人生没了明日,如同走肉般行走在白夜。再也没有人能用一盏盏亮起的灯驱走我的黑暗。
边城清冷的夜里,我和醉鬼相依坐在高高的城墙上,举头是一轮昏黄不明的月。夜风毫不怜惜的剐在我的脸上,生疼。
再也没有醉风苑熏人的风,没有花前月下陪我们胡闹的人。
刻薄的命运。
一年来我在这里喝下的所有酒都化成了泪,汹涌而出。我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抹着泪,嘶声重复着:明日去了,明日去了……
直到体内的酒气渐渐散去,我才感觉喉头酸疼,轻咳一声五脏六腑连带着震痛。此时天边已有了丝隐隐的青色。
醉鬼看着地平线,在我头顶说:“朝,别哭了,你看,一觉醒来总是明日。”
我也紧紧盯着东方不舍得眨眼,期待着明日高挑的身影从那一线天光里大步走来,就如离开建康那日清晨。
渐渐变大的金黄色生生扯开天边的青幕,一轮旭日轻跃而出。清晨稀薄的空气中,由于奇妙的折射,那半轮太阳看起来大得不可思议,一时间晃花了我的眼。只是那金灿灿的光打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如此磅礴却凉薄的明日深深地震撼了我。
醉鬼在我耳边轻轻哄着:“你忘不了明日我可以理解,斯人已逝,何苦折磨活着的人?除了他我们大家都活着,君遥活着,重要的是,不管你怎么放逐自己,你也依然活着。”
“跟我回去,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好不好?”
斯人已逝,何苦折磨活着的人?那巨大的太阳瞪着我,在我耳边隆隆重复着:斯人已逝,斯人已逝……
“我不能回建康,不能和君遥在一起,我会害死他的,我已经害死了明日。”我的喉头在哽咽。
“那我们回开封,过年。”
过年……
去年的除夕夜我在哪里?在记忆中搜索简单的记忆。终于想起那夜我在账房里燃着一盏风灯,听着远处寂寥的几声鞭炮和狼啸过了一夜。那时的我还没有摆脱毒瘾,全身都是蚀骨的痒意,哪里还有余力感受清冷孤独。记忆中那只是千篇一律的边城之夜,不是过年。
过年应该像李府里热闹的守岁,看君遥自烟花下走向我。应该像别院里将他的手微凉的手放在心口,祈祷他快快醒来。过年,是个温馨得让我忍不住流泪的词。一年来第一次在想起君遥时,没有伴着胸口的疼。
耳边重又响起了那震天的爆竹,响着浮生若梦。
一个半月后,我们领着沈家商队到达了开封府。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巍峨的城门紧闭。看来要在车里等上一夜了,这样的境遇在我一年的走商经历里屡见不鲜,因此我随遇而安。吩咐下人按计划安顿,安抚着醉鬼的连连抱怨。
忽然城前的人群一阵喧哗,只见城门沉重地打开,一架华丽的马车轻快地自门内驶出。醉鬼笑了下,钻进了车厢。
那马车稳稳停在我们面前,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我以为你们要过两日才能到。”夜色中一只金色长靴自厚厚的锦帘中探出,接着一个足以点亮黑夜的精彩男子在寂寥的火光中出现。
我心中笑了一下,沈离还是如此出挑。
“沈离别来无恙啊。”
沈离本是潇洒的下车姿势,在听到我的招呼后顿了一下,刹那破坏了流畅的美感。
“小朝?你怎么……我几乎没认出你。”
我低头看了下自己,很标准的商旅打扮,只是边城风大,我养成了带小厮帽的习惯,他大惊小怪什么。
他站在小凳上打量着我:“边城有那么惨吗?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睨了他一眼,“嘴巴这么毒,小气啊小气。”当着一堆人,我没有说出当初我导演的霸王硬上弓,他定是不分好坏,怀恨在心。
他不以为意,找回了优雅,缓缓走下来,“只不过是我来接九弟时,没做好会看到一只大夜枭的心理准备。”
夜枭?我是黑瘦了许多,不至于像夜枭吧,这个形容怎么听都不像夸奖。因为害怕看到自己同明日一样眸色,我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如今的我像黑暗中闪着巨大空洞眼睛的夜枭么?
低头看看自己,再环视四下,人群中有丝窃笑。沈离人已钻入了醉鬼的马车,我眯起眼睛认真的思量了一会,还是忍住了没去破坏他们的小别重逢。只是跟在华丽马车后,引着商队走向破例为沈离大开的城门。
一踏进开封府,我这个现代人便很没出息地被眼前繁荣的夜色震慑住。面前一条大路宽约百米,两边楼阁林立,人群熙攘,像极了国庆时灯火辉煌的长安街。满眼的热闹挤进了我的眼睛,我一时有些无措。回头,巨大的城门又咿呀关闭。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京汴梁。
十月的空气却带着暖意,湿风扑面,眼中是香车鬓影,鼻间是花香饭香,耳边是人声乐声,巨大的繁荣让我觉得自己无限渺小。
一路上打扮整齐的小二殷勤地邀请我用餐,路边摊的老板热情地向我举着花花绿绿的货品,年轻的卖花胡娘娇羞地问我要不要一朵刚开的水仙……
我淡笑着,拒绝着,熙攘间看到一抹水仙般的背影,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出尘的白色锦衣,那半高不低的发髻,那拒绝一切的清冷,不知什么瞬间击中了我。君遥……
惊鸿一瞥,随即淹没。
醉风苑里他离开时的伤心背影此时和眼中最后的影像重合,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声音都消失。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如此离开,离开便是错过。
没来得及细想,我拨开人潮,向着他消失的方向狂奔。来往的人群不断的撞着我的胳膊,我的肩膀。
不能让他如此离开,离开便是错过……
东摇西晃中我终于停在一个黯淡的小巷里,隔壁是灯火通明的酒楼。一把抓下帽子,挥汗如雨,双手直在曲起的膝盖上,弯下身大口喘气。
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不是明知不能再见他,不能再与他纠缠吗?见了面还狠得下心放弃吗?
不能见,不能见,背影也不能见。一切都会终将淡去,心中以为淡了,有些人有些事终将也会淡了。到时,也许可以如今夜这样偶遇,可以笑着站在他面前,给他一个交待。
许久,人潮声回到了我的世界,费力的直起身,转身。
“……朝欢?”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缓缓回头,眼前是一袭华丽的玄色长衫,一时僵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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