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温氏兄妹日行夜息，沿途所遇江湖人士愈来愈多，观其言行，却都是为了洛阳凤栖庄的武林大会。温唐羽摸到怀里那张英雄帖，不禁苦笑一声，只是风影环上缠绵的衣带，又每每让他想起朱颜来，不知她可也接到了五月十五的邀约？

　　一路行去，总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那人影淡漠得像一阵轻烟，每一回顾，便消失在了茫茫人群中，再寻不着踪迹。

　　这天日落时两人进了座小镇，找了间客栈住店打尖。温眉才坐下，便觉察有道灰蒙蒙的影子在门外一闪而没，她悄声道：“大哥，又有人跟着我们。”

　　温唐羽看她一眼，见她青衣小帽，已做了男子打扮，活脱脱便是个英俊少年郎，不禁微笑起来：“跟着我们的也不止一人，他们既然不肯现身，我们又何必烦恼，仍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罢了。”

　　当下两人便叫了些饭菜来吃了。此处名点乃是鲜花素饼，不知何种花卉制成，香气清妍，以豆沙为馅，蛋液为衣，入油内炸成，香甜可口。温唐羽夹起一块饼，笑道：“你是最喜欢藤萝饼的，只是紫藤季节已过，只有等来年了。这饼里不知是什么鲜花，倒也有些意思。”

　　温眉微微一笑，也夹了素饼吃着，却轻轻道：“碧落谷里一年四季，都有紫藤花开的。”

　　温唐羽愣了半刻道：“我倒忘了。”他心中烦闷，便放下了筷子。

　　温眉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事，终于下定决心道：“大哥，有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你。”

　　“什么事？”

　　温眉抬起头来，低声道：“我在碧落谷……曾经见过他。”

　　“他？”温唐羽皱起眉，转瞬却明白了过来，“洛轻？”

　　“洛轻……”温眉将这个名字慢慢念了一遍，又道：“三月的时候，杜若花都开了，他就站在花里，从寒潭边走过来……”

　　仿佛一瞬间万物失色、天地皆喑，只有冰凉的日色照在他身上。古琴如墨，而他的手指苍白透明。

　　温唐羽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四十年前蜀僧死于谷中，尸体……便浸在碧沉潭内。四十年了，他在潭底躺了半生……究竟一暝不灭，他还是回来了。”

　　半生弹指琴中。江湖风霜烈烈，将时光轻易地烧作了灰烬。昔时的轻衫少年，转眼白发成缟。那个曾伴他在烬澜峰餐云卧石的人，可也在终南山的烟雾中渐渐老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

　　温唐羽道：“眉儿，如今众人都为那凤栖庄武林大会而来，前路风云难测，往后再别提他的名字罢。”

　　温眉低低应了一声。其实两人自出扬州，便从未提过“洛轻”和“蜀僧”二字，心中愈是有千百般疑问，口中愈是避开那人名字，兄妹俩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只是纵然绝口不提，二人念兹在兹的，却尽是那个白衣黑琴的影子。

　　忽然门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小二！杀鸡，切牛肉！”这声音甚是熟悉，两人循声望去，店门口进来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身后又跟着两个面容相似之人，最后那瘦子两眼精光闪烁，看到温氏兄妹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温少侠好，温姑娘好，睽违多日，不想在这小镇上又遇见两位。”

　　温唐羽见是曾在蜀中遇过的太湖尹氏兄弟，便也站起身来问了好。尹老大粗声道：“温兄弟，你也是去那洛阳武林大会的？”

　　温唐羽笑道：“区区武林晚辈，一点微末功夫，怎好去与这豪杰群雄之会？在下在江湖中浪荡久了，牵念家人，这次原是跟妹子回温家堡的。”

　　尹老大性子直爽，当下便道：“温兄弟忒谦虚了，江南‘断影刀’之名谁人不晓？便是没有英雄帖，那定是凤栖庄的人发漏了。不如跟着咱们兄弟去罢，庄主自然是欢迎的。”他曾与温唐羽在彭州听雪轩一会，对他颇有好感，是以出言邀请。

　　尹老三却比两位哥哥沉稳谨慎许多，料得温唐羽别有情由，便也笑道：“大哥哪里话来，温少侠刀法神妙，乃是人中龙凤，温家堡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不消说的，凤栖庄主怎会忘了这一份？只怕往后我们兄弟还要多多仰仗温少侠呢！”

　　温唐羽只拱手道“不敢，不敢”，却也不多加解释。几人分头坐下，一时酒菜都上了来。忽而温眉道：“几位都说那凤栖庄……不知庄主是何样人？”她见尹氏兄弟看向自己，低眉道：“小女子甚少行走江湖，见识孤陋，还望指点一二。”

　　温唐羽也不知那“凤栖庄主”是什么人，听得尹老三道：“凤栖庄主在江湖上其名不著，莫说温姑娘不是江湖中人，恐怕温少侠也没听说过罢？”见温唐羽点了点头，又道：“我们兄弟也不认识这等人物，为着这武林大会打听了一下，原来这凤栖庄景色极佳，洛阳牡丹甲天下，而凤栖庄又是赏牡丹一等一的去处。这庄主深居简出，风雅得紧，却不并是江湖人——这次武林大会的帖子，乃是铁盟主下的，据说与凤栖庄主熟识，借了他的好地方。”

　　温眉道：“这般刀光剑气的武林大会，也用不着什么风雅地方，难道要众人去赏花不成？五月十五，再美的牡丹也该谢了。”

　　尹老三凝视着她，忽而一笑道：“温姑娘说的是，或者铁盟主另有计较也说不定。不过这次铁盟主广邀天下豪杰，武林中成名人物几乎都接了英雄帖，到时候凤栖庄群雄济济，岂不比牡丹花开好看得多？”

　　温唐羽听他说到铁千萧，又说洛阳牡丹，心中有些不自在起来，神思不知飘往何处去了，只随口应道：“听说那‘五湖烟波’也会来，倒是件大事。”

　　尹老二热心武学，听到“五湖烟波”四个字，两眼放出异样光芒来，叹道：“据说五湖烟波功力通神，若是这次得见，也不枉此生了！”

　　忽然一人冷冷道：“不知对上蜀僧那魔头，‘五湖烟波’胜算几何呢？”

　　温眉回头看去，门口慢慢走进来一人，青衫长剑，却是曾见过一面的剑客沈容。只是数月不见，他又清减许多，脸色也白中泛青，神情萎顿，似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沈容口中说着话，却没朝他们看上一眼，径自走到邻近桌上坐下，要了一壶酒。

　　尹老大笑道：“沈小哥儿，看到你们几人，倒让我想起彭州那什么茶楼来。那会儿还有个说书小姑娘不是？唉，杜盟主也去了两个月啦，那凶手还没捉到。江湖人都说是什么蜀僧杀的，那人倒是有三头六臂不成，怎的杜门、霹雳堂、金弓门几派费了这许多时日，连他一根头发都没伤到？铁盟主召开这次武林大会，声势这般浩大，要是再擒不住此人，可也说不过去了。”

　　沈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温唐羽见他不似往日神情，心中疑惑，忽一眼瞥见他长剑上挂着的素白剑穗，踌躇道：“沈公子，蜀中一别，多日未见，代我向沈大侠问好罢。”

　　青衣剑客回头看了他半晌，慢慢道：“家父很好，多谢温少侠惦念。”

　　温唐羽听得沈之珞无事，放下心来，沈容也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两人一时无话。忽然尹老三缓缓道：“若是老儿不曾记错，沈少侠是崆峒派门下？”

　　沈容一杯酒正要送到唇边，突然在半空定住，他的唇色渐渐失血，几乎如这瓷杯一般苍白。沈容哑声道：“是！”

　　温唐羽倒是吃了一惊，他只道沈容之父乃岭南大侠，他的武艺自然是其父所授，不料却是崆峒派弟子。

　　尹老二抢着道：“我曾见过一次沈少侠使剑，颇得崆峒剑法精髓，刚毅不失柔婉，雄浑不失清丽，特别是一招‘云出鹤洞’，当真气象万千，令人只觉有‘崆峒山色天下秀’之妙。”

　　他啧啧称赞，沈容面上却无喜色，反而更添愁容，别转开去。

　　温唐羽道：“我却不知沈兄出身崆峒，可是周长老高足？”周鹤涯剑法之精，崆峒派无人出其右，在江湖中也享誉盛名。

　　沈容盯着他看了许久，长叹一声道：“先师罗掌门。”

　　诸人皆是大惊，尹老大跳起来道：“罗掌门他……怎的了？”

　　沈容低声道：“师父五天前遇害，死状……与杜盟主相若，又是蜀僧这个魔头下的手！”他握紧拳头，额上青筋暴起，恨恨道：“沈某不手刃此魔，誓不为人！”

　　温唐羽喃喃道：“果然崆峒也出了事，他……”

　　尹老二看他一眼，站起身道：“沈少侠节哀。只是罗掌门五日前遇害，为何我等尚不知消息，崆峒派也不曾通知各派上山吊唁？”

　　沈容青白的脸上渗出冷汗，愤愤道：“周长老下令师父死讯不得外传，也不让通知其他门派，我便不知他什么居心！”

　　温眉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忽道：“周长老可认定了凶手……便是蜀僧？”

　　沈容哼了一声道：“不是他又是谁！师父一个月前便道，蜀僧视他为眼中钉，只怕要寻上山来发难。他为着崆峒派打算，将门中事务交由周长老处理，哪知道……唉！如今凶手明明白白便是那魔头，师兄师弟们心中激愤，要替掌门报仇，周长老偏偏说什么凶手另有其人，不许崆峒弟子下山，还对外隐瞒师父死讯，这是什么道理！”他愈说愈是激动，虽对周鹤涯仍尊称一声“长老”，心中不满之情却是难以掩饰。

　　“凶手另有其人……”尹老三重复了一遍，沉吟道，“如此说来，崆峒派是不去洛阳武林大会了？”

　　沈容点了点头，仍是一脸怨愤道：“周长老一意包庇蜀僧，自然不去。沈某虽然功夫粗浅，但这武林大会本为‘屠魔’而设，说什么也要去尽一份心力。就算因此被崆峒逐出门派，我也要为师父报仇！”

　　他一扬手，将一张暗青色的帖子扔在桌上，众人看去，见那帖上右列写着“崆峒罗掌门示下”等句，想来是崆峒派接到的英雄帖。沈容声音微带哽咽，低声道：“这是铁盟主派人交给师父的，师父如今既不在了……沈某便替先师走这一遭罢！”

　　众人猜想他多半是盗了此帖，私自下山，然而江湖人最重师道，他既一心替师父报仇，便也说不得什么，尹老二大大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在为谁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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