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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煮
新的一天,依旧是从拽爱睡懒觉的菩萨起床开始的。
晨钟还是那个钟,声声不留情面的敲得人脑仁疼。阿常特意比昨日早了半个时辰爬起来。结果依旧急得满头汗,他一手拽着迷迷糊糊的迦蓝,一手捏着米糕往他嘴边凑。他本想找葛远帮把手,却看见葛小哥正心惊胆战地推着脚步虚浮、仿佛魂儿还留在炕上的柳成。
四个人磕磕绊绊挪到场边时,将将卡在了集合时间里。常刚松了口气,心头却猛地一沉。
来晨跑的人……变少了。
昨日还乌泱泱挤作一团的队伍,现在明显松了不少。阿常伸长脖子张望,看见几个昨日还勉强算打过照面的熟面孔,此刻各个面色发白。他们见他拖着迦蓝过来,眼神复杂,那里面混着对“有小院住”的畏惧,也掺着点说不清的羡慕。
对于阿常的打听,对方也不瞒着,只是声音里还带着颤:“昨儿没跑的那些人,今早全让带走了!连他们同队的人,也一个没剩!”
他们还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夫子们就领着一种……怪东西来了大通铺那边捉人。
“看着像人,又不像……”那人咽了口唾沫,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戴着面具,肚子鼓得老大,胳膊腿却细长得跟竹节虫似的!”那人比划着,眼底残留着惊惧,“那玩意儿走路都没声,动作快得邪乎!有人想跑,没窜出去几步,就被那东西的长胳膊一捞,跟拎小鸡崽似的拎回来了……夫子们管那玩意儿叫什么书虫。说只要好好完成课业,就、就跟它们没交集。”
好好的人,偏叫作虫。阿常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莫名闪过静心苑三楼门缝后那些挤在一起的眼珠。阿常心里发毛,还想再问,对方却猛地闭了嘴,惊恐地瞟向场边。
唐夫子今日负责监看晨跑。还是那张被砸坏后略显狰狞的脸,他眼神扫过人群,木然开口,声音嘶哑如钝刀刮铁:
“莫要总想着偷懒去修心。去了那边的,迟早都要废掉。”他一字一顿,砸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好好完成每项课业,达成圆满,才是正途。”
阿常缩了缩脖子,觉得这些夫子们好奇怪。李夫子把静心苑说成退路,唐夫子却说去了就是废掉。他们……好像就不是一条心?
更烦人的是,李夫子竟也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搬了个小板凳,就挨着跑道边坐下,抱着个暖手的小茶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吸溜着热水。那张嘴也没闲着,对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学员温声细语:“注意脚下,莫急莫急。”、“累了就慢些啊,跑不动不丢人。”目光转到落在后头的老年组,更是殷切得过分:“老爷子们,千万别累着,身子骨要紧。”
迦蓝今日依旧混在老爷子们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夫子的嘘寒问暖飘过来,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夫子今日只带了茶水,连块糕饼都没揣,菩萨那点本就匮乏的期待便彻底落了空,索性连眼神都不想给。
他喊得殷切,尤其对老年组嘘寒问暖。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爷子们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自己是不愿在这儿耗,可队里那些年轻人眼巴巴找他们商量过。
“老爷子,你再撑撑,好歹别让咱们整组都栽了,被送去看书啊……”
老爷子们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修心迟早要去,但能晚一天,让组里的小辈多攒点分、多往上爬一爬,总归是桩善事。
柳成今日赖了床,更不想跑,就也抄着手跟迦蓝一起溜溜达达,眼神时不时往卖力叭叭的李夫子那边瞟,嘴角噙着抹看戏的笑。葛远则跑得比昨日更卖力,额角沁出汗珠,眼神却始终低垂,不敢与任何人接触。
待到跑步结束,阿常腰间的莲牌上,那丝棕黄痕迹又深了微不可察的一线。他顾不上细看,拉着迦蓝就往下一个场地赶。
今日的鹅群似乎比昨日更躁,红眼烁烁,拍翅的力道也更大。阿常深吸口气,握紧手里油腻的木棍,回忆着刚刚木夫子的动作,以及迦蓝刚刚在地上新画的那些简单线条。
今日迦蓝没像昨天那样早早交了任务。他领着几只格外壮硕的大白鹅就站在离阿常不远的地方。那几只鹅把菩萨围了起来,人过撵人,鹅过叨鹅,愣是在混乱中辟出一小片诡异的安宁之地。木夫子已经懒得看这边了,唯独在柳成欠欠地胡扯时,会冷不丁挥一下棍子。他觉得那个好看的带着鹅好烦人,这个嘴碎的啰嗦不停的也烦人,这个队……都好烦人!
此时阿常正和一只格外凶悍的大鹅缠斗,棍法虽有了点架子,却总卡在节奏上,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急得他连声叫菩萨。
“……和尚练功时,我见他们常把招式名喊出来。”迦蓝对于武艺只精通理论,具体操作那是毫无建树,他想了半天才勉强给出一条聊胜于无的精神疗法。“要不你也试试?”
即使迦蓝自己心虚,但阿常一直奉行菩萨说什么都对。闻言想也不想,一边格挡着鹅翅扑打,一边下意识地张嘴就念。可他哪会什么招式名?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熟的只有……
往生咒。
于是,在这尘土飞扬、鹅毛乱舞的诡异场地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半大孩子,口中念念有词,手里的短棍依着那节奏,稀里糊涂的往活蹦乱跳的大鹅身上使劲招呼。
一边是度人往生的慈悲经文,一边是跟大鹅的激烈扭打。画面荒诞,却又奇异地……有了点歪打正着的章法。至少阿常这次没被追得满场乱窜,竟真跟那只鹅勉勉强强地,就算是象征性的周旋起来。
迦蓝……迦蓝也不知道自己随口的安慰怎么有这个成效。柳成本来还在安全区边缘打着哈欠,见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就蹭了过来,脑袋探来探去,嘴上也不闲着:
“左边!哎对!敲它脖子!念快点念快点,你这气势不够!”
他看得津津有味,一不小心感慨脱口而出:“还是当人好啊,多久没这么乐呵了。”
阿常耳尖,一边狼狈架住鹅翅膀,一边喘着气喊回来:“你这话说的……跟你不是人似的!”
柳成笑嘻嘻的,也不恼,顺着话头就往上爬:“别瞎说,我自然是人,还是个天大的好人!”
这话说得,连旁边那只被迦蓝捋顺了毛、正安静蹲着的大鹅都听不下去了,顶着被草绳捆缚的硬喙,喉咙里硬是挤出几声不满的嘎!
柳成脸皮厚,就当鹅在夸他。
晨跑与捉鹅之后,上午的课业……是染布。
阿常看着满院子的大缸、成摞的坯布、以及各色气味刺鼻的染料,真心觉得这书院是想将他们养成个十项全能。人群中倒真有位在布坊做过工的汉子,手法娴熟,动作利落,很快完成了自己的份额。他见同组几人对着染缸手足无措,布料浸下去不是色浅就是花得难看,便擦了把手,走过去想帮忙。
葛远在一旁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旁边有几个老学员注意到了,互相挤眉弄眼,露出点看好戏的嗤笑。
柳成今日心情似乎格外明媚,见状竟难得主动,溜溜达达挨到那汉子身边,用肩膀撞了撞对方,用他那惯有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凉薄的调子劝道:“哎,老哥,自己的活做完歇着吧,要我说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汉子似是个耿直性子,闻言眉头一拧,他觉得柳成这人太过冷漠,但又不想主动招惹,便不再搭理,挽起袖子去帮人调染料。
柳成碰了一鼻子灰,撇撇嘴,嘀咕一句“不识好人心”,转头却瞥见迦蓝只是安静地站在自己的染缸前,用木棍缓慢搅动着靛青的汁液,对那边的动静视若无睹,便拖长了声调问:“小佛子,你怎么不去劝劝?你们佛门不是最讲慈悲为怀,救人……呃,救蠢货于水火?见死不救,可不是菩萨心肠哟。”
迦蓝将布料缓缓提起,看着浑浊的染料滴滴答答落下,在缸沿积成一滩深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啧,”柳成拖长了调子,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你们当和尚的,是不是都这般……不爱牵连因果?”
迦蓝还未答话,一道殷勤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什么因果不因果的?柳成,你又在这里偷懒不好好完成课业内容。”李夫子不知何时又踱了过来,脸上堆着那副惯常的、过分热络的笑,目光却黏在迦蓝侧脸上。
柳成眼皮一跳,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比李夫子更夸张的笑容,胳膊一伸,几乎半搂半拽地将李夫子往旁边带:“哎呀李夫子!你这来得正好!我正有个关于只要心诚,饭会不会变得更香的深奥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非得向你请教不可!走走走,这边安静……”
他嘴里胡诌着,脚下生风,硬是把一脸懵怔、还想回头跟迦蓝搭话的李夫子,连拖带劝地弄到了院子另一头。
阿常没太听清他们之前的话,但总觉得柳成那借口找得蹩脚。他正疑惑,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那位热心帮忙的汉子腰间莲牌上,骤然间腾起一股不祥的黑气。瞬息之间,整个牌子都黑透了。
“迦蓝……”阿常下意识地低声唤道。
“山长说过,”迦蓝的声音也凉凉的,他今天也懒得厉害。“书院严禁互助,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的那份。”
阿常猛地想起昨日晨跑,迦蓝不让他拽着一起跑的情景。他心头一紧,赶紧看向葛远,声音发紧:“葛小哥,他……会怎么样?”
葛远分明也看了全程,但他低着头,只是用力搅着自己缸里的布料,声音带着疲惫的任命:“第一次……多半只是吃点苦头,用来敲打我们。”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院门口忽然出现了几道细长怪异的身影。
是书虫。
他们依旧戴着粗糙的平板面具,鼓胀的腹部随着僵硬的步伐微微晃动。它们无声地走进来,径直走向那名还在帮人拧干布料的汉子。
人群的嘈杂声像被一刀切断。
坐镇的夫子敲了敲手中的铜铃,尖利的声音刺破染坊的嘈杂:“所有人,停下手头活计,都过来。”
学员们面面相觑,在夫子冷厉的目光下,默默放下布料,聚拢到染坊中央的空地,围坐成一个松散的圆圈。那个莲牌漆黑的汉子被两名书虫一左一右架着,拖到圆圈中央。他脸上还残留着帮忙后的憨实与一丝茫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一个巨大的、竹筒形状的深色罐子被抬了上来,罐身似乎不是单纯的陶瓦,黑漆漆的不透光。罐口有盖,盖子上嵌着一小块浑浊的琉璃。
汉子被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盖子哐当一声落下,严丝合缝。罐子中立刻响起沉闷的拍击声和含糊的呜咽,那汉子在无助地挣扎着。柳成忙里偷闲的看了迦蓝一眼,见这人并不像要出头的样子,松了口气。
紧接着,另几只书虫手持着通红的铁棍。开始一下、一下,近乎粗暴地敲击罐身。
“咚……咚……咚……”
闷响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每一声都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罐内的拍击声很快停了,变作闷闷的吃痛呻吟,很快,连呻吟也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铁棍与金属罐体碰撞的、令人牙酸的单调节奏。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敲击停止。罐子被放倒,那汉子被倒了出来。
他瘫在地上着,身上不见任何外伤,没有青紫,没有血迹,甚至连衣衫都还算整齐。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不是鞭打后的淤红,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被高温蒸汽持续熏蒸般的红。
他眼神涣散,身体细微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仿佛牵扯着看不见的剧痛。他们队伍里另外三人又惊又怕,试探着想去扶他。可手指刚一碰到他的胳膊——一声极度压抑、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怪叫滚了出来。这一碰好像点燃了更剧烈的痛苦,他五官抽搐,整个人绷紧,却又因恐惧而死死压制着更大的动作。
负责布坊的夫子这才冷声开口,音调平板:“都看见了?书院规章,务必遵守。各自完成各自课业,不得互助,不得代劳。违者严惩不贷。” 至于规章具体是什么,他却只重复了一句,“山长第一日便讲过了。”
“继续完成各自课业。”夫子挥挥手,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众人噤若寒蝉,默默散开,回到自己染缸前,动作却都带着不自觉的僵硬。
阿常一步三回头,看着那个依旧在地上蜷缩、偶尔抽搐一下的汉子,心里堵得难受。然后,他看见迦蓝走了过去。
“迦蓝!”阿常失声喊道,生怕他也被牵连。
迦蓝却回头,对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走到那汉子面前,蹲下身看了几眼,随后看向一旁的夫子,声音清晰平静:“夫子,他这样还是要治治,不然同组的三人就只能修心了,你说对不对?”
迦蓝话的重点落在修心上,染坊夫子眉头果然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在远处张望的李夫子,又看了看不远处那组明显慌了神的三个学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低声对旁边一名书虫吩咐了几句,随即转身匆匆离开了染坊。
在他离开的短暂间隙,迦蓝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汉子滚烫的腕脉上。一缕极淡、近乎无形的微光自他指尖渗入。他左眼前的灰雾突然淡了,让他能“看”到这人皮下的血肉,好像被蒸煮过,将熟未熟。痛楚深入骨髓,偏偏神志被某种力量强行吊住,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煎熬。可惜视野只清晰了短短几秒,灰雾便重新聚拢,左眼恢复成那片模糊的灰蒙。
夫子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书虫。他不再多言,只板着脸示意书虫将地上几乎昏厥的汉子扛起,迅速带离了染坊。
到了饭点,气氛比往日更压抑。硬团子似乎比昨天又热乎了一点,可许多人拿在手里,半天都咽不下去。
山长便是这时来的。
他依旧裹在那身严丝合缝的青灰长衫里,步履平稳地走入饭堂。嗓音也依旧平平无奇。
“书院旨在培养诸生自律、自强之心,不鼓励也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取巧互助。望诸位谨记,下不为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个被书虫扶进来的汉子身上。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上身上的赤红消退了些,变成了更深沉的暗红,走路有些虚浮,眼神也还有些涣散,但好歹能自己挪动脚步了。他被安置在一张空桌旁,有人给他端来饭食和清水。
“念其初犯,稍后去药堂领两副汤药服下,便可无碍。”山长的声音毫无起伏,好像再说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那汉子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似乎想表达谢意,刚一动,剧痛便让他闷哼一声,但他还是强忍着,朝着山长的方向,极其艰难地伏下身。额头触地,却因为疼痛和虚弱,半天没能再抬起来。
山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饭堂里只剩下压抑的咀嚼声,和那汉子粗重痛苦的喘息。
那汉子被同伴扶了起来。他的莲牌已经空了。他尝试着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有人小心凑近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口腔之内,从舌尖到喉咙深处,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渗着黄白的烂水。
阿常食不知味,偷偷问葛远的:“咱除了不能帮别人……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你再多说点呗,啊!如果可以说的话。”
葛远盯着自己碗里梆硬的团子,麻木的开了口:“每日的课业都参加,每件事都只做自己那份,大体上……就不会出事。”
“大体上?”柳成不知何时也探头过来,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接过话茬,“小葛远这话可没说全。大体上是没事,可有些事,是大体上可绕不开的。”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迦蓝,又看向阿常,慢悠悠道:“比方说,咱们这咱们四个绑一块儿这倒霉缘分。规矩摆在那儿呢,只要这组里,有一个人圆满了,飞升了,那剩下的三个人里,排最末的那个……啧啧,就得去静心苑修修心。”
阿常握着团子的手一僵,猛地抬头。
他忽然想起昨日静心苑的暖阁书香,想起三楼门缝后湿热的呼吸与挤在一起的眼睛,想起葛远说他那个变得安静又消失不见的朋友……再看向眼前,葛远那双盛满孤注一掷祈求的大眼睛。
如果葛远铁了心要圆满地出去……
那么他们这四人之中,无论如何,都注定要有一个,走进那片看似安逸、内里却不知藏着什么古怪的静心苑。
他下意识地看向迦蓝。迦蓝正小口小口地啃着菜团子,腮帮子微微鼓动,眼睛困得都要闭上了。
这书院看似给了锻体和修心两条路,可哪一条的尽头,似乎都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而他们四人,已被无形的丝线捆缚在一处,在这迷雾中,踉跄前行。
每个人都想出去。
可出去的代价,或许正是将同伴推入深渊。
一想到这个,阿常就……难过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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