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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质询
傍晚六点二十分,校长办公室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暗。
沈叙推开沉重的实木门时,首先闻到的是茶叶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一种属于成年人的、严肃空间的气味。办公室很大,深红色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奖杯和荣誉证书。校长办公桌后面是一面巨大的窗户,此刻窗外天色正在由深蓝转向墨黑,城市的灯火逐一点亮。
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人在等他。
校长李明德坐在办公桌后,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习惯性的、温和但疏离的微笑。班主任王老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表情紧张,不时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而赵临——江寻的“叔叔”——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正在看窗外的夜景。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沈叙的第一感觉是,赵临今天不一样。
不是外表上的不一样——他还是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整齐,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依然冷静。但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是一种气场上的变化,一种平时收敛着的、此刻完全释放出来的压迫感。
“沈叙同学来了。”校长先开口,声音温和,但那温和里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硬度,“坐吧。”
沈叙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很高,他的脚勉强能踩到地面。这个角度让他必须微微仰头才能和校长对视,而赵临则站在他侧后方,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包围。
“沈叙同学,”校长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今天下午篮球场发生的事情,王老师已经向我汇报了。听说你也目睹了全过程?”
“是的,校长。”沈叙回答,声音平稳。
“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沈叙开始讲述。他讲得很客观,从比赛过程到冲突爆发,从刘强的故意冲撞到陈烁挥拳,再到李志想打他时江寻的干预。他刻意省略了江寻动作的“异常性”,只说“江寻伸手挡了一下,对方就摔倒了”。
“只是挡了一下?”赵临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沈叙身侧,站在灯光和阴影的交界处。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赵叔叔,”沈叙转过头,礼貌但直接地回应,“当时情况很混乱,李志同学挥拳打过来,江寻伸手去挡。可能正好碰到了对方的平衡点,所以对方摔倒了。这应该算是……意外?”
“意外?”赵临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讽刺,“沈叙同学,我看了不止一个学生用手机拍的视频。江寻那个动作,可不像是简单的‘伸手去挡’。”
沈叙的心脏轻轻一跳,但脸上保持平静:“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江寻只是本能地保护自己……和我。”
“本能。”赵临慢慢走到沈叙面前,俯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形成一个压迫性的姿势,“什么样的本能,会让一个从未受过格斗训练的高中生,做出那样精准的、专业的防御动作?”
两人的距离很近,沈叙能闻到赵临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皱纹,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审视——那不是普通的询问,而是拷问,是测试,是在确认什么。
“赵教授,”校长适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调解的意味,“沈叙同学毕竟只是学生,可能也没看清。我们还是……”
“李校长,”赵临直起身,转向校长,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秤砣一样沉重,“江寻的情况您也清楚。他的情绪稳定、行为可控,是他在学校正常学习生活的前提。而今天的事件——让一个情绪管理能力特殊的学生,参与高对抗性的体育活动,本身就是严重的失职。”
这话表面上是在说学校管理,但沈叙听出了潜台词:你们让实验体暴露在可能引发“异常表现”的环境中,这是对实验的不负责任。
“赵教授说得对。”王老师赶紧接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歉意,“是我考虑不周。张浩同学说想让江寻体验一下集体活动,我觉得是好事,就同意了。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不是您的错,王老师。”赵临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目光重新落在沈叙身上,“据我了解,江寻今天之所以会上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沈叙同学没有及时阻止。作为江寻的日常协助者,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情况不适合参与这种活动。”
来了。矛头转向了。
沈叙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赵临:“赵叔叔,我不认为江寻‘不适合’参与体育活动。他只是需要适当的引导和保护。而且今天的事情,责任不在江寻,也不在体育活动本身,而在那些故意挑衅、动作粗野的人。”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校长的手指停止了敲打,王老师的呼吸屏住了,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
赵临看着沈叙,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恼怒?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沈叙读不懂的东西?
“沈叙同学,”赵临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你知道江寻为什么需要‘引导和保护’吗?你知道他的情况有多特殊吗?”
“我知道他记忆不好,需要每天有人帮他熟悉环境。”沈叙谨慎地回答,“我知道他有时候会身体不适。但正因为这样,他才更需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被过度保护、被区别对待。”
“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赵临的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没有弧度的微笑,“沈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明白,有些人的‘正常’,和大多数人的‘正常’,是不一样的。”
这话里的暗示太明显了。沈叙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但他不能退缩。
“我认为江寻有权决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如果他想要打篮球,想要交朋友,想要体验普通高中生该体验的一切——那我们就应该帮助他实现,而不是用‘特殊’这个理由把他关在笼子里。”
“笼子?”赵临的眉毛微微挑起,“你认为我们对江寻的照顾,是把他关在笼子里?”
“过度保护就是笼子。”沈叙迎着他的目光,“不让他参加活动,不让他接触可能引发冲突的环境,不让他有任何‘异常表现’的机会——这不就是在告诉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必须要小心,必须要隐藏自己吗?”
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玻璃窗上倒映出室内的景象:四个人围坐在灯光下,像一场沉默的角力。
“沈叙同学,”校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严肃,“我理解你作为朋友的心情。但赵教授是江寻的监护人,他对江寻的情况最了解。我们应该尊重专业人士的判断。”
“我尊重赵叔叔的判断。”沈叙转向校长,语气依然礼貌,“但我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和江寻相处了三个月,我看到他在逐渐适应学校生活,看到他开始主动提问,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些都是进步,是好事。如果因为一次意外,就把他重新关回保护罩里,那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而且今天的事情,江寻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出手的。如果这样也要受到惩罚,那以后谁还敢站出来保护别人?”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校长一时语塞。王老师看了看校长,又看了看赵临,欲言又止。
赵临沉默了很久。他走回窗前,背对着房间,看着窗外的夜景。办公室的顶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一直延伸到沈叙脚边。
“沈叙,”他忽然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对你哥哥,还记得多少?”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沈叙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赵叔叔认识我哥哥?”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沈默,2008年从这所学校毕业,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赵临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优秀的孩子。我见过他几次,在他……出事之前。”
沈叙的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车祸。”赵临简短地回答,“官方报告是这样写的。”
“您相信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校长和王老师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赵临看着沈叙,眼镜后的眼神深不可测。
“沈叙同学,”校长试图打断,“这和你哥哥的事无关……”
“有关。”赵临抬起手,示意校长不必多说。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夹,打开,抽出几页纸,“沈叙,你哥哥生前最后半年,一直在做一个研究项目。关于记忆的神经基础,关于认知重置的可能性。他很聪明,但也很大胆,接触了一些……本不该他这个年纪接触的领域。”
他把那几页纸推到沈叙面前。
是哥哥的笔记复印件。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图表,还有那些沈叙在□□记里见过的符号——圆圈内接三角形,复杂的数学公式,神经网络的草图。
但有几页是沈叙没见过的。上面记录了某种实验设想,标题是:“关于持续性记忆干预对人格稳定性的影响——基于动物模型的初步观察”。
“你哥哥认为,”赵临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人类记忆可以被编辑,但编辑的代价是人格结构的脆弱化。就像修改一栋建筑的基础,表面上看起来更好了,但实际上承受风险的能力下降了。”
沈叙盯着那些笔记,感到喉咙发紧:“这和江寻有什么关系?”
“江寻的情况,比你哥哥设想的更复杂。”赵临合上文件夹,“他的记忆不是被‘编辑’,而是被‘重置’。每天归零,每天重启。这种状态下,他的认知系统、情感系统、乃至生理系统,都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中。”
他走到沈叙面前,俯身,声音压得很低:
“任何强烈的情绪刺激,任何意外的身体冲突,任何可能触发深层记忆碎片的东西——都可能打破这种平衡。而一旦平衡被打破,后果可能是我们都无法控制的。”
沈叙抬起头,看着赵临近在咫尺的脸:“什么后果?”
“记忆洪水。”赵临直起身,重新戴上那种冷静的面具,“被压抑的所有记忆瞬间恢复,而他的神经系统无法承受这种冲击。可能是精神崩溃,可能是生理衰竭,也可能是……更坏的结果。”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城市已经完全亮起了灯,车流像发光的河流在街道上流动。但在这间办公室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所以您认为,”沈叙缓缓开口,“今天的事情,可能会触发这种……记忆洪水?”
“不是可能,是已经触发了。”赵临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江寻今天那个动作,不是他‘学’会的,是他‘记起来’的。那是他身体深处储存的程序性记忆,本不该在这个阶段被激活。而现在它被激活了,就像一个开关被打开,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打开的会是什么。”
沈叙想起江寻在公园里说的话:“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不是想的,是身体自己动了。”想起他苍白的脸,想起他颤抖的手,想起他眼里的恐慌。
“那现在该怎么办?”王老师焦急地问,“江寻会不会有危险?”
“我已经安排了晚上对他进行全面检查。”赵临转过身,“但检查只能确认生理指标,无法预测心理变化。接下来的一周是关键期,需要最严密的观察和最稳定的环境。”
他的目光落在沈叙身上:
“所以沈叙,我要求你,从明天开始,减少和江寻的非必要接触。不要带他参加任何可能有风险的活动,不要和他讨论复杂或敏感的话题,尽量保持他生活环境的简单和稳定。”
“非必要接触?”沈叙重复这个词,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怒在胸腔里蔓延,“什么是必要?什么是非必要?每天告诉他他是谁,这必要吗?陪他吃饭学习,这必要吗?在他害怕的时候陪着他,这必要吗?”
“沈叙同学,”校长的声音里带着警告,“注意你的语气。”
“我的语气很好,校长。”沈叙站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终于能和站着的赵临平视,“我只是想弄明白,在赵叔叔看来,什么样的接触对江寻来说才是‘必要’的?是每天冷冰冰地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小心轻放的易碎品?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有感情、有需求、有权利选择自己朋友的人?”
办公室里的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亮了。沈叙能看见赵临镜片后眼睛的细微颤动,能看见校长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能看见王老师紧握的双手。
“沈叙,”赵临最终开口,声音里有一丝疲惫——那是沈叙第一次从他声音里听到疲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事情,你不能用普通人的逻辑去理解。江寻他不是……”
“他是什么?”沈叙打断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他是您的实验品吗?是您需要小心维护的精密仪器吗?还是说,他只是一个不幸生病的孩子,需要帮助,也需要被当成正常人对待?”
这话太尖锐了。校长猛地站起来:“沈叙同学!注意你的言辞!”
但赵临抬起手,阻止了校长。他看着沈叙,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墙上的时钟又走过完整的一分钟。
“好。”他终于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我退一步。你可以继续和江寻保持现在的接触频率。但是——”
他走到沈叙面前,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江寻所有课外的活动安排,必须提前向我报备。任何可能引发情绪波动或身体冲突的事情,一律禁止。如果江寻再出现今天这样的‘异常表现’,我会立刻终止他在校的学习,带他回家接受全天候监护。”
这是最后通牒。沈叙听懂了。
“我接受。”他说,“但我也希望赵叔叔能理解,江寻需要的不只是‘稳定’,也需要成长,需要尝试,需要在安全范围内体验正常的生活。”
“安全范围内。”赵临点头,“这个词用得好。那就让我们共同来定义,什么对江寻来说是‘安全范围’。”
会谈就这样结束了。离开校长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走廊里空无一人,顶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沈叙走到楼梯口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是赵临。
“沈叙。”他叫住他。
沈叙转过身。赵临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阴影里,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
“你哥哥的事情,”赵临缓缓说,“我建议你不要再深究了。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那江寻的真相呢?”沈叙反问,“知道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赵临沉默了几秒:“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个人,我们需要隐瞒一些真相。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但如果那个人想要知道呢?”沈叙坚持,“如果江寻问您,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以前经历过什么,您会告诉他吗?”
走廊里的灯光闪烁了一下。赵临的脸在明暗之间交替,表情模糊不清。
“等到他准备好的时候。”最终,他这样回答,“等到他能承受真相的时候。”
然后他转身,走回办公室,关上了门。
沈叙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游戏规则改变了。
警告已经升级,限制已经明确,监控会更加严密。而他,必须在这些限制中,继续保护江寻,继续寻找真相,继续在刀尖上行走。
但至少,他没有退让。
至少,他为江寻争取到了继续“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尽管那是在严密监控下的“正常”。
走出行政楼时,夜空晴朗,能看到几颗星星。沈叙拿出手机,给江寻发了条消息:
“明天见。记得带数学作业,第三章的练习题要交。”
几秒钟后,回复来了:
“好。沈叙,今天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沈叙看着那条消息,眼前浮现出江寻打字时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回复:
“没有麻烦。你保护了我,应该是我说谢谢。明天见。”
发送。
夜风吹过,带着秋末的凉意。沈叙抬头看着星空,突然想起哥哥曾经说过的话:
“有些真相像星星,看起来遥远冰冷,但只要你朝着它的方向走,总有一天会离它更近一点。”
即使那路上布满荆棘。
即使那方向黑暗无光。
他也要继续走下去。
为了江寻。
为了哥哥。
也为了所有被掩盖的、渴望被看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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