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他现在在哪儿？”林准问，“我要去找他。”
　　“你找个屁，”老白忽然撒了火，就差把实验台敲出个破洞来，“咋的还嫌一锅汤不够混，非得进去踹两脚？林准你给我老老实实做实验，哪都不去！”
　　林准当然拗不过老白，不禁因为他是六班天团的班长，还因为他是分子医学实验四人大分组的绝对领导。这匆忙组织的小组里除了老白、林准和程溥阳，剩下那位就是罗贝贝的“贵妃”——三班的“贵族雯”卢一雯同学。她虽然腼腆些，到底是认真读书的姑娘，经常是四人分组里去到实验室最早的学生。可惜她跟老白不熟，文弱女子又不敢跟旁边那位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硬碰硬，故而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吭，老白自然就当她无条件去“服从指挥”了。
　　实验室里稀稀拉拉几束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他在哪里？”林准呆愣着目光，继续问。
　　老白不耐烦地把声调放低了些：“邵逸夫医院。”
　　“我得去找他。”林准说着，踉踉跄跄就要往门口冲。
　　“你给我滚回来！”老白“嚯”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林准身边，胳膊横在他肩头往下用力一沉，就把林准本不占优势的小身板硬杵下去了，“就你他妈屁事儿多！”
　　一年多的时间里，林准从没见老白发这么大火，又被他一嗓子吼得脑袋发懵，只得木僵着坐下了。老白似乎还在气头上，三只手指钳住林准白大褂的领口，就势把他肩膀往后不轻不重一推。林准重心不稳，险些儿向后载倒过去。
　　结果这么一推，把林准心底里那股火浇起来了。
　　“我不管，”林准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我去找他。”
　　老白瞅了瞅门口正准备更换实验服的带教老师，没敢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气，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林准一会儿，目光就昏昏地沉下去了。
　　林准手腕上的纱布被蹭掉了，还没愈合的伤口红彤彤地暴露在视野之下——可惜他们四个的座位靠近教室的右前角，林准又是靠墙的那排，故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林准皱着眉头咂摸嘴皮子，又用牙齿咬了咬一侧的腮帮，勉强用等价的疼把手腕的刺痛感掩饰过去。教室里的同学显然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纷纷开始根据幻灯片上的步骤提示操作实验，翻书声和瓶瓶罐罐的撞击声像海浪似的渐渐响亮且嘈杂起来了。
　　林准心不在焉地度过了整个上午。
　　“准……林同学。”
　　卢一雯趁着清洗试管的空隙，胳膊肘碰了碰林准的手臂，声音一如既往还是小小的：“你和王白闹别扭啦？”
　　林准带些惊讶地望着她，旋即否认：“没有。”
　　“程溥阳呢？”卢一雯继续小心翼翼地试探，“刚才王白的意思是，程溥阳现在在医院——”
　　“没有，别问，我不知道，”林准赌气似的搬出否认三连，“呸，谁稀罕理会那个呆头傻脑的家伙。”
　　卢一雯这回不说话了。小姑娘摆正了脑袋，把脖颈绷了绷，睫毛和眸子略略一瞬，隔了约莫十来秒钟，等到手里的三支试管已经清洗得干净如新了，再用余光去瞅林准皱着眉头又禁闭牙关的怪异模样，心里就恍恍地猜中了十之八九。
　　她默默地再三确认，旋即竟然一鼓作气地说：“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下午的幻灯展示我们是最后一组——从这儿到邵逸夫医院大概十三四公里，地铁二号线能从虾龙圩直达庆春广场，出地铁口再走两分钟就到邵逸夫医院正大门了。”
　　“哈？”林准大吃一惊。
　　“前些时候我和狗子一道去过，为了办市民卡，”卢一雯笑道，“邵逸夫医院的构造相对简单，如果没有更严重的事儿，来回一趟顶多两个小时。”
　　“不，”林准摆手，“我是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当然要去找他，如果我像你一样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的话，我也肯定要去找他。”
　　卢一雯仍然在笑，那种笑容让林准觉得她与众不同，和他见过的所有的女孩都不一样。
　　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甚至在地铁上度过的二十分钟他都没有往几乎全空的座位上落座。林准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生长出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毛刺——像新鲜的青涩蜜桃表面的毛刺一样，扎在身上又痒又疼。他只能通过不断地跺脚、耸肩、挠后脑勺来勉强缓解，甚至有那么几次还险些儿靠着扶栏迷入睡——可一旦地铁上的到站提示音响起来，那种惹人心烦的刺挠感觉就又排山倒海地涌来了。
　　“喂，程溥阳。”
　　林准恹恹地喊：“老铁。”
　　“嗯，”程溥阳回答，“是你。”
　　病房外面十步远的位置就是抽血化验室。虽然正赶上午餐时间，狭窄的房间里仍然人山人海，长龙似的队伍排到了走廊上，有人手里捏着两张被汗水浸湿小半儿的收据单在原地边跺脚边口齿不清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嘈杂和叫号器的声响叠加成立体的穹隆，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林准站在床边，两张病床之间的橙色隔帘被拉起大半儿，午间锋利的阳光被融化成糯糯的光晕。林准抬头望了望输液架上那只巴掌大小的方形袋子，透明的外壳上密密麻麻写着佶屈聱牙的蝇头小字。心电图的声音机械而毫无生气，绿色的荧光线和毫无规律的数字在台式电脑上一遍又一遍地轮回。林准揉揉太阳穴，他感到头晕，是医院里苏打水和酒精杂糅的气味令他感到昏昏沉沉。林准不习惯医院里的味道，就像他从来不喜欢在实验室里浪费时间一样。可他现在顾及不了这些。
　　“嘀”的一声，输液袋报警信号传达到了护士站。更换药液的时候林准往靠床头站得更近了些，愈来愈浓的苏打水味道里他的目光顺着心电图的导联线以缓缓爬上程溥阳的肩膀，再顺着护士拨动盖被的动作又钻进更深的阴影里探索。
　　他看到了绷带，是白色的绷带，它们缠绕在程溥阳心脏以下的部位，同时还缠绕着他的半条胳膊和肩膀。血压臂带在他另一条胳膊的肘弯绑缚着，林准甚至觉得它束得太紧太牢，害怕过不了多久远端肢体就会缺血坏死。
　　出乎意料地，林准一路上设想的所有可能出现的场面都无一例外没有出现。他想象着自己会先判断一下程溥阳的情况，如果他情况不好就算了，如果他看上去像没事人似的，那么他一定要扯着他的衣领把他逼到墙角，他要用平生最洪亮最歇斯底里的嗓门诘问，他要问他为什么平白无故的住进了医院，为什么理智如他也会有冲动到昏头的时候。
　　可是他没有。他在看见程溥阳的一瞬间，所有琐碎的念头顿时全部清零，脑海里悠悠盘旋的只剩下一个念头——好吧，我管你是怎么受伤的，你他妈给我赶紧好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要我林准能活过未来的一百天，你就一百天不能撒野不能中二病发作。
　　想到最后，林准几乎要对着镜子自骂：“没骨气的！”
　　“怎么搞的？”林准问，“看起来很严重。”
　　程溥阳回敬他一个无比放松的笑脸：“没事儿。”
　　林准双臂环抱皱起眉头：“胡说。”
　　“真的没事，只是轻微的骨折以及皮肉伤，动了个小手术，过不了几天就能完全好了，”程溥阳的表情依然轻松，旋即话锋一转，“不过说回来现在你应该在上课，下午还是你的主讲，你咋翘课往这边跑？小笨星儿。”
　　林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心想我好不容易大发慈悲关心你一回，你倒好心当成驴肝肺。
　　但他没有表现在脸面上。
　　“为什么不回去上课？”程溥阳稍稍严肃了些，“即便是其他组的展示也需要其他组讨论打分，现在咱组就剩下俩人，你这不明摆着难为他们么。”
　　“我不想，”林准摇头，“没意思。”
　　旋即补充：“我是指，我不想跟他俩讲话。”
　　程溥阳暗暗吃了一惊，嘴唇蠕动着，到底没说话，但看口型俨然就是一句灵魂拷问。他把胸前盘绕的电线输液线理清，勉强往林准身边靠近了些，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晰：“准星儿我跟你讲，我不知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如果遇到很难过的事儿要及时跟身边人讲，不能总是闷在心里，明白吗？”
　　林准斜睨了他一眼，没吭声。
　　他选择沉默，程溥阳也选择沉默，逼仄的病房里气氛忽然胶着起来。停了许久，程溥阳才缓缓道：“准星儿，你有啥觉得不对头的地方，跟我说。”
　　林准没动静，心里却骂：“傻逼才跟你说。”
　　“别装了，你瞒不过我，”程溥阳叹了口气，“准星儿，我现在不用跟你说一个字，光凭第六感就知道你心里难受，真的。”
　　林准咬了咬嘴唇。
　　“为什么不想跟大家说话？”
　　“我跟他们聊不到一起，”林准低声道，“老铁算我求你，能不能别再问了，我不合群就是不合群，不想跟他们讨论就是不想，我要成绩没成绩要学识没学识，走在路上都给人笑话——你看那就是医学院的小明星林准，被辅导员大名贴PPT上的林准——你他妈还问，你脑子有病？”
　　林准放了一串儿连珠炮，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
　　这回轮到程溥阳一声不吭了。他的视线落在被子上褪色的“邵逸夫医院”五个瘦长的行楷字上，躲在身体另一侧的手，拇指极不自然地用力掐了掐食指关节。
　　“老铁？”林准碰了碰他的肩膀，几乎挤牙膏似的一字一顿，“老铁，对不起。”
　　程溥阳的表情有了些许细节性的变化，但只是嘴角轻轻一勾，也说不准是笑亦或不是。
　　“你甭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程溥阳清了清嗓子，声音反倒更加嘶哑，“是我太冲动了——因为我和赵玉童在临近期中考的时候捅娄子，老白和医学院团委的老师们已经怒火中烧，今年的文明班级评比恐怕挨不着咱们天团了。”
　　“喔，原来老白生气是因为这个，”林准没好气地白眼道，“什么文明班级，天天搞这些花了呼哨的玩意儿，不务正业。”
　　“说是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清楚，”程溥阳继续耐着性子解释，“准星儿你知道，老白自个儿就在团委工作，天团评上各种荣誉称号，也能给他赚个‘社会工作标兵’，大二这年的奖学金就算一半儿攥在手里……”
　　林准刚才平静些许，一听“奖学金”三个字，立刻又心烦意乱起来：“得得得，打住打住——老铁我现在义正辞严地问你，你给我实话实说。”
　　程溥阳点头：“你问。”
　　“你现在搞成这幅样子——”林准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身体也故意凑近了些，“到底有赵玉童那混账东西多少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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