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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田玉县诸事渐毕,冯骢、郭方、张五、纪良等主从犯官罪证确凿,案卷文书皆已整理封存。然而,在商议对所有涉案人员的最终处置方案时,程瑾的核心幕僚们对于县尉韩震的处理,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作为陛下亲授的京畿按察使,程瑾此行被赋予了极大的权柄。其核心职责并非仅仅是查案,更在于“黜陟官吏”——即依据查访结果,有权直接对地方中下级官员进行考核、升迁、罢免乃至初步的司法判决。她代表着皇帝的耳目与意志,对京畿地区的吏治拥有生杀予夺的决断之权。)
“使君,韩震听命郭方,欲领兵干预,此风绝不可长!” 常禹辰语气坚决,率先开口,“其行径,近乎以武力对抗钦差,与谋逆无异!当与郭方同罪,一并严惩,上奏朝廷,明正典刑,方能以儆效尤。若对其网开一面,日后各方胥吏岂不心存侥幸,以为刀兵在手便可挟持王命?”
郑迁缓缓摇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常御史所言固然有理。然韩震毕竟未造成实际祸乱,其情可悯。”
贾峥沉吟片刻,补充道:“下官以为,关键在于其心。他究竟是冥顽不灵,甘为郭方鹰犬?还是确有悔过之意,当时只是身不由己?若只是一味严惩,恐寒了那些被上官威势裹挟、心存犹豫之下吏的心,堵死了他们弃暗投明之路。不若……先观其志,再定其罪。”
洪彬抱臂立于一旁,沉默不语。身为武将,他或许最能理解韩震“听命行事”的处境,但也因此最为鄙夷其放弃原则、助纣为虐的行为。
程瑾静坐主位,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关于韩震的那份卷宗,将众人的争论尽收耳中。
“贾御史所言在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法理不外乎人情,刑赏贵在明察其心。韩震之罪固在,然其心志未明,其情可悯之处亦需斟酌。本使便亲自一会这位韩县尉,观其志,再定其罪。”
当晚,按察使行辕正堂。
程瑾端坐堂上,一身深青色官袍衬得她面容肃穆。阿穆与洪彬按刀侍立两侧,堂下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然无声。整个公堂弥漫着凛然的威压。
“带犯官韩震!”洪彬沉声喝道。
镣铐声响,韩震被两名军士押至堂下。他依旧穿着那身皱旧的戎服,数日囚禁让他面容憔悴,眼底带着血丝,但步伐依旧沉稳。行至堂中,他依制跪下,向程瑾行了拜礼,声音沙哑却清晰:
“犯官韩震,叩见按察使。”
程瑾并未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审视良久,方才开口,声音冷澈如冰:
“韩震,你可知罪?”
“犯官知罪。”韩震伏地答道。
“哦?”程瑾眉梢微挑,语气陡然转厉,“那你便细细说来,你所犯何罪?当时……心中又是作何想?”
“回使君,犯官……无话可辩。”他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武人特有的执拗:“郭正手持公文,言十里坡有私盐贩子聚众交易,命我点兵前往缉拿,若遇抵抗,格杀勿论。犯官身为县尉,听命行事,乃是本分。”
他这话说得硬邦邦,将一切都归结于“听命行事”,仿佛将自己的意志完全剥离,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麻木。
程瑾凝视着他,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般继续追问十里坡的细节,或是厉声驳斥他的“本分”之说。她沉默片刻,语气却忽然一转,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韩震,你是何出身?当初,又是如何当上这田玉县尉的?”
这话像记重锤,砸得韩震猛然抬头。他脸上那层麻木渐渐碎裂,露出深埋的痛楚。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
“回禀使君……犯官出身行伍之家,少时便在营中历练,曾于边军之中,积功授以队正之职。后承蒙上官赏识,言犯官粗通文墨,略晓律令,便举荐至兵部参选。通过吏部铨试后,得授…得授这从九品上田玉县尉之职。”
程瑾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粗通文墨?你既通文墨,想必也读过圣贤书,知晓忠孝节义,明白为官者当上不负君恩,下应体恤黎民。那么,本官问你,”
她的声音略微一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寂静的公堂上:
“你所学的那点文墨里,难道只教你识得‘上官’二字,却不曾教你分辨是非对错,不曾教你‘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的道理?郭方一声令下,你便可罔顾王法,将刀兵对准本该由你守护的百姓与纲纪吗?”
韩震被问得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嘴唇翕动,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以“奉命”为借口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只能颓然垂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忽然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猛地抬头:“使君明鉴!十里坡之事,郭县丞确以剿匪为名……”
“郭方蒙蔽于你,此事尚在情理之中。”程瑾突然打断,目光如寒冰刺骨,“但所辖百姓因争辩粮等被你麾下兵士当众鞭笞,此事也是受人蒙蔽么?”
她起身踱至堂前,官袍曳地之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既读过圣贤书,当知百姓乃是国朝根基。即便上官严令,身为父母官,也该懂得权衡轻重。”
她停在韩震面前三尺之处,声若金玉相击:“若律令不仁,当存变通之心;若上官不义,须留周旋余地。你手握县尉之权,即便不能违抗上命,难道连‘阳奉阴违'的道理都不懂?”
韩震浑身剧震,忽然想起那日申辩百姓被拖走时,自己确实可以命士卒手下留情。想起那些年读过的《汉书》里,循吏在酷吏当道时暗中保全百姓的旧事。
韩震俯首,声音已带哽咽:“犯官……枉读圣贤书……愧对朝廷,更愧对黎庶……”
程瑾凝视他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较之前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的罪责,自有朝廷法度裁断。然,念你确有被蒙蔽之情,且最终未酿成大祸,本官会在奏陈中,将你受郭方欺瞒,以及此刻悔过之情,具本上闻,备述原委,恳请量情裁夺。”
她略作停顿,目光如炬,直视韩震:
“韩震,你且记住。设若天恩浩荡,异日仍得效命于王事,无论身居何职,掌何权柄,都需将今日之言刻骨铭心——民瘼不可轻,初心不可违。上官之令或不可明抗,但手中分寸,存乎一心。莫要再做那只听号令的提线木偶,需知你读圣贤书,穿这身官袍,为的是上安社稷,下抚黎元。”
“使君金玉之言,犯官必当永生铭记,刻骨不忘!” 韩震声音颤抖却坚定,肩背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程瑾对韩震的这番训诫,字字清晰,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一旁肃立的洪彬耳中。他面容刚毅如常,按刀而立的身姿纹丝不动,心中却因“手中分寸,存乎一心”八字,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上官之令与黎民之苦之间自行取舍?这……谈何容易!”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柄。韩震若真有这般明辨是非且敢于违逆上命的胆识与智慧,又岂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使君此言,道理固然光明正大,可对于绝大多数沉浮于官海、各有牵绊的官吏而言,实在是太过理想,也太过艰难了。
他不由得偷偷瞥了一眼程瑾清瘦却笔直的背影。这位年轻的上官,自己便是在这般坚持着内心的准则。他隐约觉得,秉持着这样的准则行走于世,前路注定遍布荆棘。然而,这份明知其难却依然宣之于口的坚持,又让他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
就在此时,酝酿了整日的闷雷终于炸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便在庭院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这场席卷京畿的夜雨,也同时笼罩了百里之外的平县——一场试图焚毁罪证的阴谋,尚未成形,便被天意扼杀在了滂沱之中。
雨幕如帘,冲刷着庭院,也仿佛涤荡着人心。程瑾望了一眼殿外,目光重新落回韩震身上。
有些真相,注定无法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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