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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达的雨季第53章
去班霍夫大街的路上,艾雪一直在看那些照片。
便衣警察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看她一眼,但没说话。
车驶过利马特河,进入繁华的金融区。
班霍夫大街是苏黎世最昂贵的街道,两旁林立着各大银行的总部。
车在瑞银大楼前停下。
艾雪抱着盒子下车,对便衣警察说:
“我去取点东西,很快出来。”
“我陪您进去。”警察坚持。
就在这时,另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们旁边。
黑色的宾利,车窗贴着深色膜。
后车窗缓缓降下。
纪承楷的脸露了出来。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微敞,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平静。
他看着艾雪,又瞥了一眼她身边的便衣警察,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么巧,艾老师。”
他的声音温和,“来银行办事?”
艾雪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抱紧了怀里的盒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见个客户。”
纪承楷推开车门,优雅地走下车。
他比艾雪高出一个头,站在她面前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扫过她怀里的木盒,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恢复平静。
“这位是?”他看向便衣警察,语气礼貌而疏离。
“江队安排保护艾小姐的。”警察回答得不卑不亢。
纪承楷点了点头,重新看向艾雪:
“江警官很尽责。不过艾老师,有些事,外人未必清楚内情。你手里拿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木盒上,“是外婆留给你的?”
“陆老板给我的。”
“陆叔还是老样子。”
纪承楷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总爱操心些不该操心的事。”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艾雪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
“把盒子给我吧,艾老师。有些旧东西,看了只会徒增烦恼。”
“这是苏女士给我的。”艾雪后退半步,声音发紧。
“所以更应该给我。”纪承楷的声音依然温和。
“我是外婆唯一的亲人。她的遗物,理应由我处理。”
便衣警察上前半步,挡在艾雪和纪承楷之间:
“纪先生,艾小姐现在受警方保护。请你保持距离。”
纪承楷的眼神冷了一瞬。
“警方保护?还是警方监控?我和我的未婚妻说话,需要你批准?”
“她不是……”
“她是我求婚的妻子。”
纪承楷打断警察的话。
“艾老师,你自己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看着纪承楷,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爱他,可这一刻,他的举动都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陌生。
“承楷。”
“这只是苏女士留给我的一些旧东西。我看看就还给你,行吗?”
“不行。”纪承楷的回答斩钉截铁。他伸出手,声音放柔,却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魔力。
“艾老师,听话,把盒子给我。外婆的有些东西,不适合你看。我是为你好。”
他的手停在半空,修长的手指在晨光中显得苍白。
艾雪看着他,又低头看看怀里的盒子。
苏女士在信里说:别让他变成第二个纪明远。
可此刻的纪承楷,和他父亲还有区别吗?
“纪先生,强迫他人交出私人财物,涉嫌违法。”
三人同时转头。
江阳不知何时站在了银行门口,一身黑色夹克,身形挺拔。
他快步走来,挡在艾雪面前,目光锐利地看向纪承楷。
空气瞬间凝固。
三个人的站位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江阳挡在艾雪身前,纪承楷站在对面,便衣警察在侧面警惕。
“江警官,又是你。”
纪承楷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这么巧,你也来银行办事?”
“我来确保证人的安全。”
“以及,确保证物不被无关人员干扰。”
他特意加重了“证物”两个字。
纪承楷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看着江阳,又看看被江阳护在身后的艾雪,忽然低低地笑了:
“江阳,你总是这样。穿着‘正义’的外衣,做着最让人恶心的事。”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她?你是在把她拖进更深的泥潭。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你再查下去,只会让所有人难堪——包括她。”
“案子结没结,不是你说了算。”
江阳寸步不让。
“至于难堪,纪先生,如果心里没鬼,又何必害怕调查?”
“我心里有鬼?”
纪承楷笑了。
“江阳,你追着这个案子不放,到底是真的为了‘正义’,还是因为……”
他的目光扫过艾雪,又回到江阳脸上,一字一顿。
“你对别人的未婚妻,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纪承楷别胡说!”
“我胡说?”纪承楷转向她,那双总是温柔看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艾雪,你看着他护着你的样子,看着他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职责’?”
“够了。”江阳打断他。
“我对艾雪女士的保护,是基于我的职责和她的安全需要。不像某些人,以‘爱’为名,行控制之实。”
他侧身,对艾雪说。
“我们走。”
纪承楷拦住去路,他不再看江阳,只看着艾雪。
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恳求。
“小雪,别走。把盒子给我,我们回家。”
“我保证,一切都会回到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我都会处理好。”
“你信我,好不好?”
艾雪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想起照片里那个早熟安静的孩子,想起苏女士信里的嘱托,想起他对她的好。
“纪承楷。”
“这个盒子里,是苏女士留给我的。她让我看。所以,我要看。”
纪承楷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良久,他缓缓点头,后退一步,让开了路。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目送这艾雪和江阳的离开。
“没事了。”江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你要进银行?”
艾雪点点头。
“苏女士留了保险箱钥匙。我想……我应该去看看。”
“我陪你。”
瑞银地下保险库,328号箱。
艾雪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金属门。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用丝带仔细捆好的信,和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
她打开丝绒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对款式典雅的白珍珠耳环。
她解开那叠信上的丝带。
信纸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最上面一封的日期,是二十三年前。
她抽出信纸,展开。
是纪承楷母亲的笔迹。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妈妈:今天我看见他了,就坐在窗边。妈妈,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
「妈妈:他说他也喜欢我!说等毕业就娶我妈妈,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妈妈:我们结婚了。可是医生说我暂时不适合怀孕。他说,纪家需要儿子,必须尽快有继承人。妈妈,我有点害怕……」
「妈妈:我怀孕了,我们都很高兴。可是孩子没保住,流产那天,我躺在病床上哭,他美进来看我。妈妈,我的心好痛。」
「妈妈:又是一次。医生说,可能是我的体质问题,怀男孩比较困难。他安排我住进了郊区的别墅。这里安静得让人发慌。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妈妈:三年了,这是第几次了?我已经记不清了。每次确认是女孩,他就安排手术。妈妈,我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用旧了的抹布……」
「妈妈:奇迹发生了!这次是个男孩!妈妈,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苦日子到头了?」
「妈妈:承楷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月子还没坐完,他又开始提下一个儿子的事。妈妈。难道我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一个生儿子的机器吗?」
「妈妈:他又在外面有人了。那个女人也怀孕了。妈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妈妈:在他眼里,我和儿子,从来就不是家人,只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作品,不合格就要被丢弃!」
「妈妈:我吞了药,一大把。可惜又被救活了。他说纪家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承楷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我。」
「妈妈:我对不起这孩子,我把他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却给不了他一点温暖。」
「妈妈:我走了以后,求您看在母女情分上,照顾承楷。别让他变得像他父亲一样冷酷。也别让他知道,他的母亲是这样不堪」
最后一页,是一行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仿佛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若有来生,誓不为人妇。」
她终于明白了。
纪承楷从小到大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冰冷残酷的家庭。
艾雪把信重新叠好,准备放回盒子。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最下面还有一张对折的纸。
是苏女士的字迹,而且墨迹很新,像是最近才写的:
「小雪,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已经出事了。」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害怕悲剧重演。」
「如果你爱他,就拉他一把。别让他走上绝路。」
信到这里结束。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艾雪呆呆地坐着。
保险库的门被轻轻敲响。
江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艾雪?你还好吗?”
艾雪猛地回过神。
她迅速把所有东西塞回去,抱着盒子站起身。
推开沉重的金属门,江阳站在门外等她。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们回去吧。”
走出银行时,外面下起了雨。
苏黎世的天空阴沉沉的,雨丝斜斜地飘落。
坐进车里,艾雪抱着湿了一角的木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街景。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流下,像眼泪。
“江队。”
“如果你查一个人,查到最后,发现他可能做了很坏的事。”
“但你又知道,他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受过很深的伤害,你会怎么办?”
江阳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雨刷来回摆动。
沉默了很久,他说:
“受过伤害,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雨水像是天空无尽的泪水,冲刷着冰冷的街道。
纪承楷坐在宾利车后座,看着江阳护着艾雪坐进轿车,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那个木盒,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穿了他精心构筑多年的盔甲。
将深埋的、溃烂的童年伤疤,血淋淋地重新揭开。
车厢内死寂,只有雨水敲击车顶的单调声响,像极了记忆里老宅永远滴水的屋檐,和那些无尽漫长夜晚里。
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他闭上眼,任由那冰冷黑暗记忆将他吞噬。
记忆是潮湿冰冷的。
那年他七岁,冬夜。
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不是争吵,而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像是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
他赤着脚,踩在走廊冰凉的地板上,循着声音走到母亲卧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将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
他看见母亲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穿着单薄的睡衣,长发凌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不是在哭,而是在用一种近乎窒息的方式抽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留下血痕。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碎语,时而发出低低的、令人牙酸的笑声。
“妈妈?” 小承楷吓坏了,小声地唤道。
“走开!别过来!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是不是?!”
她尖声叫道,抓起手边的一个梳子就砸过来。
梳子没砸中他,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小承楷僵在原地,浑身冰凉。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不对劲”,但这一次格外可怕。
这时,管家和保姆被惊动,匆匆赶来。
她们熟练地却带着冷漠。
“夫人,没事了,没事了,回床上休息吧。”
“放开我!你们都是骗子!都是一伙的!”
母亲奋力挣扎,嘶吼着,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让她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小承楷看着这一幕,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想上前,想抱住妈妈,想告诉她别怕,可他挪不动步子。
父亲的训诫在耳边回响:“你妈妈生病了,需要静养,不要打扰她。”
最终,母亲被半强迫地扶到床上,保姆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片白色药片,半哄半逼着她吞了下去。
她安静了下来,眼神变得呆滞,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管家这才注意到门口吓傻了的承楷,叹了口气,走过来想牵他回房。
“小少爷,没事了,夫人只是需要休息。”
他知道,他的妈妈是个“疯女人”,而他和这个“疯女人”一起,被隔绝在了这个家的“正常”之外。
小学三年级的家长会。
小承楷穿着熨帖的校服,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
他的成绩单是全班第一,老师特意表扬了他。
可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前一天,他鼓起勇气,想去求父亲。
他走到书房门口,听到里面父亲正在打电话,语气是不耐烦的冰冷:
“苏琳那边又闹起来了?医生怎么说?嗯,加大药量,必须让她安静下来,家长会?我没空,这种小事你处理一下就行。”
小承楷站在门外,像被冻住了一样。
他默默回到房间,给母亲所在的疗养院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护士声音礼貌而疏远:
“纪少爷,苏女士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正在接受治疗,不方便探视,也不方便接电话。”
家长会那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同学们和父母互动,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会后,老师同情地问他:“纪承楷,你家里人……”
“我妈妈病了,在住院。我爸爸工作忙。”
他平静地回答。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口中的“住院”,是那种有着高高围墙、铁栅栏窗户,进去就不能随便出来的地方。
放学后,他没有让司机直接回家,而是央求司机绕道去了母亲所在的疗养院。
他不敢进去,只敢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那栋灰白色的像城堡又像监狱的建筑。
他想象着母亲被关在里面的某一个格子间里,吃着白色的药片,也许正像他上次见到那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那一刻,九岁的他,不仅感受到了被父母双双“缺席”的孤独,更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羞耻感——
他为母亲的“病”感到羞耻。
也为自己无法将她从那个地方救出来感到绝望。
他的优秀成绩,在这个巨大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十一岁生日。
没有蛋糕,没有派对。
父亲纪明远丢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块昂贵的腕表,和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复印件——
他将持有纪氏集团一小部分股权,作为“继承人”的生日礼物。
“十一岁了,该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纪明远语气平淡,“这块表,以后在正式场合戴。这份文件,看清楚,这是你将来要承担责任的基础。”
晚上,他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说苏女士情绪激动,一直喊着他的名字。
他求父亲带他去看妈妈。
纪明远皱着眉,最终勉强同意。
疗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母亲比上次见时更瘦了,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坐在窗边,眼神呆滞。
看到承楷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他:
“承楷……我的儿子……你带你妈妈走好不好?离开这里……离开那个魔鬼……”
她语无伦次,手指冰凉彻骨。
小承楷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和渴望自由的眼神,心如刀绞。他多想答应她,带她离开。
这时,纪明远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好好接受治疗,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吓到孩子。”
他转头对医生吩咐:“加大镇定剂剂量,让她安静休息。”
然后,他几乎是强行掰开抓着纪承楷的手,拉着儿子往外走。
“看到了吗?这就是不坚强、不遵守规则的下场。你是纪家的继承人,将来要掌控一切,不能被这些无用的感情拖累。”
“眼泪和心软,是弱者才有的东西。”
走出疗养院,坐进车里,小承楷手腕上还残留着母亲冰冷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腕上那块名贵的手表,表盘在黑暗中发出幽冷的光。
这份“生日礼物”,像一副冰冷的镣铐,将他与这个扭曲冷漠的家庭更紧地锁在一起。
他不能脆弱,不能有“无用”的感情,
甚至不能对身处地狱的母亲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因为他必须是强大的、冷酷的“继承人”。
生日的意义,于他而言,就是被加上更沉重枷锁的日子。
车窗外的雨势渐小,苏黎世的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晕。
纪承楷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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