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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馅
岸上的货逐渐清空,河里的船越装越满。
运货不能耽搁,范老六亲眼见着最后一船货稳稳进了舱,挪挪脚就准备走人。
他刚转头,正撞上面前的“汪建明”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舱内码得整齐的木箱上,眉头皱起,像在琢磨什么要紧事。
范老六脸上笑嘻嘻,心里直犯嘀咕:“这老泥鳅搞什么花样?运货都走了有十来年了吧,还没看腻歪?”
他正狐疑着,“汪建明”也巧好把脸转回来。四目相接,范老六忽然一愣。
只见“汪建明”脸上那股若有所思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他眼底掠过一种极锐利的光,像淬了锋的刀,凌厉带煞,让人莫名心下一紧。
范老六尚来不及细辨,那股锋芒毕露又转瞬即逝。再看时,“汪建明”还是那个“汪建明”,谨慎、圆滑,神态过分小心翼翼,好像刚才的锐利只是他的错觉。
范老六心里一咯噔,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本就是个多疑之人,再加上干的还是这等抄家灭族的买卖,来时得了温家老仆“风头紧,凡事小心”的嘱咐,此刻心中不免警铃大作。
细细想来,这“汪建明”嗓音怪异,说话干脆利落,虽尽力模仿出了官场老油条的九曲十八弯,到底不是真长了八百个心眼,只得皮毛罢了。
照规矩,船从码头搬了货,他该给块特制的牌子,算是如数交付的凭证。若是送出后发现数量对不上,也与管货的无关。
这是温庭玉当家主后的新规,目的是不叫开船的从中获利,吞吃盐铁。
范老六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到身侧,装作要去取牌子,实则悄悄地按向腰间。
他脸上笑眯眯地试探:“对了汪主事,说起来,上次百花楼的杏儿姑娘还托我给你捎个口信,说你可好久没去看她了……什么时候汪主事身子爽利,兄弟们再去快活快活?”
话说得极其自然,还附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斜眼邪笑,刺得常宁脊背发麻,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脑子里不合时宜又跳出来鬼市“黑无常”的那句“惊天动地大美人”。
常宁心里清楚,三教九流最爱拜访烟花柳巷,荤话对他们来说就是毛毛雨。相比之下,牌子上刻了温家特有的纹路,是定罪温家的重要证据,最是要紧,绝不能出差错。
于是常宁强咽下这碗疙瘩汤,豁出脸道:“好说好说,等这趟范兄走完,我做东,就去百花楼听曲看舞,松快松快!”
话音刚落,范老六脸上的笑彻底消失殆尽,眼神霎时狠戾如毒蛇。他抬手就从腰间抽出根火棒,想也不想就要扬手往天上放!
说时迟那时快,常宁到底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军中悍将。眼见对方突然手上一动,他几乎是本能反应,右手飞快地按住了自己腰间藏着的短刀,倏地拔刀出鞘!
“锵——!”寒光暴起,凌空将火棒一劈为二。冒着火星的残骸断成两截,啪嗒掉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彻底哑火。
火棒是放不出信号了,但常宁也相当于不打自招——汪建明是个文人,绝无如此迅捷娴熟的用刀技巧!
范老六见状,心中再无怀疑,猛地后退两步,尖声叫道:“你不是汪建明!汪建明那处玩意儿格外地小,最忌人提,他娘的从来不敢进妓院半步!你是何人?!”
“!!!”常宁五雷轰顶,整个人身形一僵,千算万算没想到范老六会拿这种破事儿来摸他的底,还有汪建明那老小子居然没告诉他这茬!
两边顿时都如惊弓之鸟。
阴影中,顾从酌眼神一厉,心知常宁已经暴露,索性抬手示意蛰伏在芦苇丛里的黑甲卫沿岸将船重重包围。
刀光起,伏兵现。
范老六眼见情况不对,脸色骤变,冬瓜身子居然异常灵活地往后一缩,尖声叫道:“开船,快他娘去开船!”
同时,他猛地将身旁一个愣住的船工推向持刀冲来的常宁,自己扭头就想往船上跳,想摸黑带着满船货物直接开进河道。
说实话,那场景着实诡异,不亚于地里的油冬瓜一夜成精,连滚带爬,相当辣眼睛。
然而范老六刚喊出声,两岸原本寂静的芦苇丛与黝暗的林地中,骤然飞起数十道矫健的黑影,正是埋伏已久的黑甲卫!成片黑压压的影子夜枭扑食般地跃上三艘船的甲板,一刀砍断舵杆,两剑劈烂主帆的绳索。大船登时骨碌两声,像是断手断脚的困兽,没法转向,也根本开不动了。
黑甲卫在摇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船工大多只是普通劳力,平日里打着温家的旗号极少被扣下盘查,哪里见过这样比山匪还横行霸道、精锐悍卒的兵士?
几乎没发出什么像样的抵抗,船上的人都被绳子捆住手脚,连成一串儿提溜下来,灰头土脸,低着脑袋不敢看范老六。
片刻功夫,攻守易形,船只易主。
范老六亦被反剪住双臂,死死压跪在地上。这油冬瓜起先还涨红着脸破口大骂,目眦欲裂,满嘴爹娘的污言秽语。待常宁蹭地拔了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倒懂得什么叫“礼数周全”了。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好说。”范老六咽了咽口水,连忙认怂道。
常宁懒得搭理他,拿着剑尖在冬瓜身上挑剔地比划了圈,总算找到这厮的腰身,从上边挑下来块木雕的腰牌。
上头什么也没写,只是用水样的波纹潦草地勾了几笔,就汪建明所言,这是温庭玉亲自下发的“凭证”。再加上船舱里常宁亲眼看着装进去的盐铁,温庭玉这次就算舌灿莲花,恐怕也难逃一劫。
常宁略松口气,正庆幸还好自己反应够快,就听见顾从酌下令:“常宁,带一队人立刻向周边搜查,以防漏网之鱼。”
同样也是为了排查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温家暗哨。
“是!”常宁领命,迅速点了十人,消失在岸边的黑夜里。
顾从酌则一步步走到范老六面前,他身形高大,于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居高临下,盯得范老六不由汗毛倒竖地咽了口唾沫。
他直截了当道:“私运盐铁,罪同谋逆。说出幕后主使以及货物要运往哪里,或可免去你家人连坐受刑。”
有运货的,就有收货的。
温家的确私运盐铁,但沈祁在京城,这样大批量的货要是送入京中,不可能一点水花都不掀起,这么多年还悄无声息。
唯一的可能是,这十八年来的盐铁都是送往别处,一个离京城较远,物资大概不如京城丰沛,却因需要养兵,如吞金兽般吃着盐铁的别处。
顾从酌读过《朝堂录》,猜到这一批批货物应是送往平凉王的封地,喂给了西南军,可是他不能以此禀报皇帝。
若无证据,便同诬告。
汪建明负责清点盐铁,或许真不知晓货物会被运去哪里,温庭玉也不可能向他漏这个口风。
范老六就不一样了,他开船多年,即使温庭玉有意瞒他,通过不同的河道来混淆他的视听,他未必就猜不到盐铁是运往哪里,未必没留下什么保命的证据。
果然,范老六闻言,脸上略闪过一丝犹豫,紧接着就坚定口气,死咬道:“不知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的只是拿钱办事,不知要我来运货的是谁,也不知要运的是什么……”
笃定温家不会就此倒台。
就在这时,旁边刻漏无声流动着,滴答滴答,子时正刚过。
夜风里渐渐多出喧嚣嘈杂,似乎还有若有似无的焦糊味,但很快归于平静。
范老六心里又是一咯噔,本以为能借着骚乱让黑甲卫分神逃跑,抬眼一看,顾从酌仍是八风不动,就好像城西的骚动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人、这人到底是哪路来的神仙?会算命不成!”范老六心中叫苦不迭,眼见着自己不开口,脖子上的剑就有越压越近的趋势,竟还真心念电转,考虑起了倒戈。
“不、这不算倒戈,谁不惜命呢?就是温庭玉来了也照样这么干!大不了更名改姓跑到北边去,想来也抓不着我……”
况且,就算他瞎扯几句,顾从酌难道就能知道他在说谎了?
范老六眼神闪烁,粗略打好腹稿,嘴唇嗫嚅着正要开口——
“咻!”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对岸的暗林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范老六的胸口!
速度极快,角度刁钻。顾从酌心头一跳,猛地抬脚将范老六踹倒,同时立即转身伸出手臂,一把将原本悠然站在他身侧的乌沧揽过,两人急速扑进了茂密的芦苇丛里。
“夺!”冷箭深深钉入范老六刚刚跪着的位置,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温庭玉果然在这里插了暗哨,见势不对,即刻就派了人动手!
范老六好险逃过一劫,不用顾从酌多说,也知道保命要紧。他弓着身子支棱起来,胳膊连着脚一耸一耸地藏进芦苇丛,头上还顶了个箱盖。
不远处的常宁听见动静,领着黑甲卫飞速赶回。然而对面铁了心要灭口,下一刻,密集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倾泻而来,瞄的却不是顾从酌,而是那些被捆缚在地的船工们!
他们的沉默在此刻才被打破,惊叫着逃跑起来,但大多数都被利刃入肉,很快断绝生息。
三十锦衣卫在城西荒地捉人,三十黑甲卫伏在岸边,然而河道狭长,这点人手哪里够处处都留意到?
劫船对的是未经训练的船工,自然不难,然而此刻温家这批来灭口的人,显然是那类大家族培养出的死士,出手狠辣毫不留情,还占了人数优势,一时竟还真牵制住了剩余的黑甲卫。
范老六顶着箱盖大气不敢出。
五步外,顾从酌揽着乌沧疾退进了枯黄的芦苇丛中。细密的苇杆被撞得簌簌作响,两人躺倒在地上,身下压过的枯草发出轻微的折断声。
乌沧恰好就伏在顾从酌身前,说是恰好,其实也是顾从酌刻意为之,想到这人格外怕冷又爱洁,就没让他挨着泥地。
既不吃痛,还有人给他当垫子,乌沧便宜占尽还不知足。他意思意思地上身微微撑起,却没有半分真要起身的势头。
他将指尖轻搭在顾从酌的肩头,指节放松,没半点外边正打得水深火热的紧绷与防备感,好像全然相信顾从酌不仅不会将他撇下,还必定护他周全。
非但不急不怕,还得寸进尺,无礼无度。
“原来郎君,”乌沧略一挑眉,语气玩味地道,“钟意在下……投怀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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