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作者:泠汀冬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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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泉合乳,蟹目溅,鱼鳞起,煎作连珠沸。
      金渠体净,轮慢碾,尘光莹,汤响如松风。
      素手挽浪,花百戏,人千态,击乐满闲轩。
      云头翻液,碧粉散,绿花生,羽客醉流霞。

      如果说书画是绘写于纸上隽永悠远的美景,那么茶戏便是借流行无常的水展现的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烟波渺渺,茶香散尽。台下众人翘首,台上四人静默。

      庞湘君尽管跋扈,但到底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太后喜茶,庞湘君投其所好,当然也在背后下了不少苦工的,不然她怎敢第一个出来打头阵?所以当论此时,自然也是她最为急惑。

      “表哥?!”庞湘君皱起眉头。“你还等什么?”她语气随常,似乎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胜局。

      自己的茶道可是得了骊娥真传、受过娘娘赞许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企及的……

      她这样想着,又朝垂首静立的孟珏瞧了一眼。

      独孤清华放下茶盏,略微冰凉的空气借由吸气涌入胸腔,不自觉便叫她身躯一颤。

      茶戏讲究个色美味佳。原本她以为孟珏是不及庞湘君对炉火的掌握,遂才选用了泥炉而非铜炉。现在看来……

      浪波浮沉,戏景缓缓消散。独孤清华收敛心神,转首朝中位看去。

      孟珏此举实在大胆,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作想……

      钟镜倒好像没有在意众人的视线,古朴干涩的沿边被他放在手心左右摩挲。他眼睫极长,那双本就如湖海般深邃的眸子被其遮蔽着,愈发看不真切。

      他想起方才盏中翻涌起伏的涟漪。

      “…此戏……”良久,钟镜微微启唇。他嗓音很轻,漆黑的眼瞳里看不见一丝光亮。

      疑惑的情绪一旦产生,探究便随之而来。他朝身旁钟霁看去,同样急切困惑的表情与独孤清华含蓄内敛的动作是那般矛盾冲突。钟镜一怔,只觉顺入喉中的茶汤莫名就烧灼了起来,硬生生将他逼出了一层汗。

      咚地一声,粗泥制成的茶盏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逐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锋锐的目光打量着孟珏,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钟镜眼风朝荣娥扫去,后者心领神会,肃穆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

      “第一局,永和公主胜。”

      不太响亮的嗓音,可偏偏落在空旷的园中却如平地惊雷。庞湘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

      “不可能!她一破落户怎么可能……”

      “湘君。”钟镜仰起首,身后灿阳被凌厉的颌线生生切开两半,光点孱弱地伏在他的额角。

      “皇室尊严不可辱。”

      一反常态的肃冷嗓音,如冷水灌顶,瞬间便让庞湘君清醒过来。

      害怕孟珏反悔,试前她特意逼迫着孟珏在众人面前定下了对局,当时钟镜还为她站了台。

      这场本就不公的比试,如今再由她来质疑结果的不公,那就太过失面了。

      耳边响起一阵嘘声。一道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一旁观战的王瑄面色不虞,眼中闪过一抹愠怒,半拖半拽地将庞湘君拉了下去。

      王瑄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展露头角的。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娘子,宫中的事自然会比别家要早知道些,比如再过不久便要举办的选秀。

      她是一定要进宫的——能画出万寿菊的女子心志自然不会困顿于那小小的四方天地。

      此次是宫中首次添人,除了皇后之位,宫中四妃九嫔也均是要添置齐全的。后位庞家早有谋划,凭她的家世也很难入主正宫。既然如此,那她便要抓住一切机会,想尽办法叫官家注意到她!

      “湘君。”迎着光,钟镜清隽的面庞透着莹润的光泽。王瑄心跳如鼓,望着孟珏不甚熟练的捉笔姿势更是心念大定。

      “不消得动气。”

      “一只山鸡,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王瑄绑紧大袖,缓缓拾起了笔。

      ——

      不出所料的,就在一众贵女惊诧于孟珏先下一筹时,孟珏却在王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矗在了画布前。

      她眉头紧锁,视线不断在布上巡视着,似乎是对眼前的事物很是棘手。

      事实也确实如此,此时的孟珏确实是遇上了难题。

      便如那周围那些莺燕一般,其实孟珏对今日面见官家也是期盼已久了。但与其不同的是,孟珏的目的并不是钟镜,或者说不仅是钟镜。

      如她所想,太后显然是不想轻易放过她的。不提回京背后出力的陆文两家,便是张家外女这一点,便足以叫太后动了杀心——

      庆宁六年那道削减兵权的圣旨至今可还摆在侯府祠堂上呢。

      所以,自从得知了席宴,她便一直暗中准备着。

      既然今日是太后特意为她设下的“鸿门宴”,那她又为何不倾尽全力,尽力一舞呢?!

      毕竟……

      有价值的人,才值得被利用。

      孟珏兀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紧盯画布不放。而上首静坐的钟镜,也同样紧攫着她。

      “剑川,方才的戏,你可瞧清楚了?”

      徐风扫过他濡湿的鬓角,钟镜恍然惊觉自己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许久了。他身体后仰,再次拿起那只用粗泥烧制的茶盏放在掌心把玩。

      文骛目光悠远,似在遥望孟珏,焦点却又没落在她身。

      “嗯。”

      他轻声道,语气并无诧异。

      孟珏向来心思敏捷,只需给她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她便能推导出全貌,进而作出回应。何况钟镜表现的又那般明显。

      茶戏茶戏,自然要观才能戏。可孟珏的茶戏却反其道而行之。

      密闭的茶碗,本就蓄满了蒸汽。只在掀开茶盖的瞬间便一股脑的喷薄而出。迷离中,白雾笼罩视线,唯有一点红蕊却紧咬不放,缠绵着勾引着他。而钟镜,也在此时入了陷阱。

      一口淡淡的轻气,吹散了碗上的水汽,也吹破了茶面绘就的图画。红蕊随波逐流,景散戏落,唯有遗憾。

      “这孟女倒有些意思……”钟镜看着手心空落落的茶盏,心中似又忆起方才的遗憾。

      想必是自己急于试探才叫她捉了自己的性子。

      能将人性琢磨至此,神不知鬼不觉地邀人上台,与她共演这样一场戏……

      “朕倒真有些相信函报上的内容了……”

      钟镜只是调侃一句。那函报出自文骛之手,他自然没有什么不信的。他将盏丢在桌上,随口道。

      “河中那边情况如何。”

      “依照计划,虞乡永济等处的百姓均已被安置去了芮城。堤坝已经修补完备,依照河中如今的雨势,想必不出三天便会全线泛洪。”

      “李直现在何处?”

      “郭磊整日在堤上盯着,他脱不了身。”

      钟镜瞟了一眼文骛,心中却陡然一沉。

      “依你看,谷卿能否找到账本?”

      文骛眯起双眼。在过于眩目的光晕中,他看见那道妃色的身影缓缓起身。金色的流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拖尾。纤细的手指抬起桌上方砚,然后,用力甩向画布!

      浓稠的墨汁瞬间浸染了画布,道道墨水顺着布络流泻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墨渍。

      众人惊呼连连,便是王瑄都停下了手。她看着那画布上蜿蜒曲折的墨迹,脸上的从容终于转为疑惑。

      她…这是……

      在做什么?!

      众人混乱之际,唯有孟珏依旧保持着冷静。她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却又准确无误地落在钟镜身上。然后,她缓慢地拾起桌上的狼毫,在众人的视线下,细细描摹起了画布上那未曾晕染开来的墨迹。

      一点一点,她勾斫、皴擦着上面毫无章法的墨。手中狼毫犹如腾云驾雾的龙,随着那只玉臂上下飞舞。轻揉、慢挑,孟珏手下不辍,光洁的额头渗出细汗,折射出的点点晶光映衬的那双熠目愈发璀璨。

      王瑄紧抿嘴唇,她已放下手中画笔,布上簇簇艳菊热烈的绽放着。漏刻中,最后一点流沙悄然滑落,荣娥目光一闪,当下便要开口。可王瑄却伸出手来,一把拦住了她。

      飞流直下的墨痕化作一矗矗高耸入云的陡峰,其上压着连绵不断不绝的乌云。沿边汇集的墨迹被勾勒成辽阔无垠的湖泽,星点船只艰难行进着。

      王瑄艰难吞咽下口中津液。

      还没完!

      还没结束!

      孟珏侧头,笔尖重重在砚上踩了一脚。她转过身,将画布横向翻转,就着晕染在布后的痕迹,竟在后面又作起了画。也直到此时,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孟珏所作的,居然是一副叠影画!

      钟镜坐于上首,自然能将画作一目视之。更何况孟珏本就是画给他看的,其中玄妙也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得分明。

      “不谋而合。”

      看着逐渐变换的图景,钟镜嘴角上扬,眼神渐渐清明。

      与先前那幅风雨欲来不同,此时孟珏素手轻点,跃笔轻盈。寥寥数笔便将那片雾霭灰云化作了重重叠叠连绵不绝的小丘。陵下,潺潺流水滋润着道道农田,船只变作佃农聚在田头哄赶着野猪。平房升起炊烟,孩童下河捞着鱼虾,实乃一副怡然自乐的盛世佳作。

      “水中月,影中境。这位孟家长女果真是……”

      “尚可一用。”

      台下,孟珏放下画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也是第一次作这种画——叠影画对画布的透光性和光线的要求都很高。若非不是为了表明心迹她也不会兵行险招。

      索性……

      效果还不错!

      钟镜眼眸深处的震动被她精准捕捉,孟珏眉峰舒展,朝王瑄长长行了一礼。

      “劳娘子久等。”

      孟珏一直分神于场外,自然也没错过王瑄的动作。漏刻的沙早已流尽,按照规则孟珏早就该直接判负的。但王瑄却愿意等待直至画作完成。不消别的,这等大度她是要致谢的。

      王瑄摇摇头。如今的她已经再无傲色。

      她从前只是听过这种画。借由不同层面的画迹,经过特定角度的光影叠为新的图景。十分考验画手的空间想象力和光影控制力。

      “是我输了……”

      王瑄语气颓然,满脸的心服口服。可孟珏却轻敛眸光,好似直到此时才发觉。

      “原来竟过去这么久……”她望向漏刻,凤眸中带着淡淡的遗憾。“看来这局是我输了。”

      王瑄心神一震,猛地抬起头。

      “你何故谦虚?叠影成景,这等技艺我甘拜下风。输便是输,我不必你谦虚承让!”

      王瑄脸颊通红,显然不能接受孟珏认输的结果。可郑悦却不尽然,她赶忙拉起庞湘君,连连抢白,生怕钟镜开口就判了负了。急迫不甘的面貌展露无疑,众女侧头回避,便是庞锦君都蹙起了眉。

      庞七娘目中划过一丝嘲讽,眼风却朝不远处衣衫朴素、姿态娴静的两姐妹扫去。

      多么可笑的命运?

      别人嗤之以鼻的东西,却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她复又抬眼,凝视着那道过于炫目的倩影。随即低下头,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另一面,郑悦仍在喋喋不休。钟镜不受其扰,他使劲揉揉耳朵,瞥向郑悦的目光挟风带刀,连带下方的那些莺燕也被他记恨上了。

      所谓影画,虽需光影配合,可今日这般日头,却也用不着花费那么多时间去调整角度。所以这一局,孟珏是故意落败的。

      毕竟最后一局比试的是棋艺。他也真是想见识见识能在独孤手下饶到拼目的女子到底有何高招。只是,这一应允,倒叫这只长舌妇得了意。

      钟镜脑中模模糊糊记起礼部呈上的秀牌,心里已默默将东昌伯家划了出去。

      他索性又将身体靠在了椅背,状若无意地朝孟珏又瞟了眼,语气沉沉,意有所指。

      “虽说慢工出细活。古人坐观天雨,苦等一天,情有可原。只是放在考较比试……却是不能。”

      “此局,王瑄胜。”

      钟镜慢慢说着,方才缠在心上那不上不下的纷繁绕乱竟就随着话音定了下来。

      工部固然重要,只是……

      他搭了这么久的台子,怎肯只见了“红蕊”便弃了“大戏”?!
      品茶需等,看戏需候。至于网……

      也要等鱼来钻才是!

      “叫谷方雨在河中好好呆着。告诉他,无论如何……”

      “务必要将账本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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