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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狐五
“北山上的山神可灵了!”一妇女对友人道,“我许愿小牛顺利过冬去,果然灵验!”
“是啊,我希望女儿生产顺利……”
“五谷丰登……”
“早日痊愈……”
山神庙中人来人往,众人皆向山神许愿,也有人叩头,说是还愿,要再添香火钱。也有北族边境的百姓特意前来,求一个得偿所愿。
裕凝跪在其中,茫然地看着众人。
山神金身威严,坐落殿中。供案上摆放着新鲜的瓜果糖糕,鼎炉里插着许许多多的残香,香雾缭绕,人声鼎沸。
“你也许个愿吧。”少选忽的跪坐在裕凝身侧。
裕凝怔怔看着梦幻般的一切,不解问道:“少选,你既得道,为何不离开……”
少选轻轻一笑,叹息道:“鬼差大人,小女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北山遍山都是雪狐。不知仙门中哪位公子降生,只能裹雪狐皮毛做的襁褓,北族人便上山屠杀雪狐。朝夕之间,雪狐几近灭绝。”
弟弟原与我是孪生子,在那场屠杀中受了伤,再难长大。直至如今,他仍是个七岁稚子的模样。
后来,北山上没了狐狸,北族人也被仙门所厌弃。苍狼部征战中原,那颜从江南掳来一名女子,那女子时常上山来,救活了我濒死的弟弟,又主持众人修建了山神庙。
北山哪里有什么山神呢?不过是,我为了报答她,耗费修为,助凡人完成心愿罢了。”
少选颤着手,忽的按住裕凝,她缓缓道:“有什么用呢?络绎不绝的修士来此,拆穿了我,与那颜说,吃下狐狸的心能长生不老,他便上山剖我的心。”
“有什么用呢?这不过是那修士一句戏言罢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濡湿脸颊,寒风将泪痕吹得生疼,裕凝从袖袋中取了一绢手帕,轻轻按在她的眼眶下。
“你杀了我吧。”少选握着裕凝冰凉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死寂。
“少选……”
“大人,怨露给你,将我弟弟留下吧,北山已经没什么可图谋的了,就让他在此地长长久久吧。这里本就没什么山神,你所做的都是徒劳。”
不待裕凝回答,少选猛地将裕凝的手插入心口,眼前诸象蓦然幻灭。
裕凝张了张口,还未说些什么,手中握着那颗在少选胸膛中摸到的怨露珠。珠子上沾了血,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周遭一切都与先前别无二致。她坐在火堆旁,怀里卧着昏迷不醒的少远。
裕凝四下寻找一番,没有发现少选的身影。
她走出山神庙,遥遥看见远处雪原上一片炽烈的火色。她抬头看天,星光缀满。
这是她离开冬营盘的第几日?
裕凝害怕错过拜天恩,准备连夜下山。她看着高烧不退的少远,将他用棉布细细包裹,放入乾坤袋中。
至少等她治好他,再放他留在北山吧。
裕凝摸黑下了山。
用掉三张传送符,裕凝赶在天亮前回到了冬营盘。雪色遍地,拜天恩就在明日。
裕凝翻过最后一个小山丘,看见了火海中的帐篷。
极目远眺,满目皆是橘红的火,被雪覆盖的牧草也噼里啪啦燃烧起来,将整片平缓的雪原吞噬。
“塔娜——”
“格根塔娜——”
裕凝心下悸动,捏着一张避火符,凭着记忆里的方位,在燃烧的帐篷中寻找。
“塔娜!”
裕凝颤抖着手,取出一张与先前给格根塔娜一样的符纸。此为双生符,能相互传送一次。
她嘴上念起咒语,目光仍在狼藉一片的火海里寻找格根塔娜的身影。
须臾,手中符纸化烟散去,裕凝闭上双眼,听到了格根塔娜的哭声。
格根塔娜手中握着一把短匕,刀刃上挂着热腾腾的血珠。她微微躬着身子,嘴唇冻得发白,浑身如抖筛般,哆哆嗦嗦地看向裕凝。
她颤着声开口:“裕凝……”
“塔娜!”裕凝跨步上前,抱住了格根塔娜。裕凝低头一看,格根塔娜满手是血,双手仍旧死死握着那只短匕。害怕她伤了手,裕凝默然握住她的手腕,道:“没事,我带你回姑苏去。”
“裕凝,我杀了阿爸……”
此言如霹雳刺激了裕凝,她才想起去看地上那具死气沉沉的尸体。尸体不是旁人,正是格根塔娜的父亲,苍狼部的那颜,赫日恒。
锁魂链从裕凝袖中蹿出,直直捆住了尚在昏迷中的赫日恒。
“外面……”裕凝迟疑道,“他们都死了?”
格根塔娜双目盈泪,点头。
裕凝顿时瞪大双眼,此地如此大规模地死亡,必然惊动冥界拘魂使。
“你一个人是怎么杀死这么多人的?”
“不,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山神。”
火势仍在蔓延,裕凝揽住格根塔娜的腰,从帐篷中飞身而出,直至回到山丘上。
格根塔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她仰面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长长呼了口气。手中短匕落地,其上的血迹干涸,凝作血斑。
山丘上风正盛,吹凉了她的脸。
裕凝望着不断扩大的火势,问道:“塔娜,你计划了很久了吗?”
她低低应了一声。
“少选呢?”
格根塔娜对上裕凝居高临下的视线,摇摇头:“你是说山神吗,她将阿爸架在架子上,片去他的皮肉,剖出他的心肺,拔出他的腿骨,将他扔给我。然后,走出帐篷,放了一把大火。大火惊动了那些借住的修士,他们四散逃去,没有人帮忙,山神就这样不战而胜了。”
“族人呢,有的烧死了,有的逃走了。我想杀他们,但是山神说,杀孽太重,去了冥界是要下地狱的。”
“我想杀的只有阿爸。他拐来母亲,虐待母亲,将母亲与牛养在一起。在我弟弟出生之前,母亲衣不蔽体,畜生不如。
我不敢想象,那些日子母亲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她有一天晚上,给我唱了一晚上的歌。唱完歌,她说,她要逃走了。”
“那是北域没有的歌,歌声婉转,听着歌声,我好像真的去到了母亲的故乡。轻舟穿过层叠的荷叶,母亲坐在船头,一边剥着莲子,一边给我唱歌……”
裕凝蹲下身,轻轻抚去落在少女长睫上的雪花,轻声道:“你不会下地狱的。”
“是因为杀人的不是我,而是山神么?那山神会去地狱吗?”
裕凝思索片刻,道:“或许,她会飞升成仙,便不会去地狱了。”
“她不能飞升。”
裕凝蹙眉问道:“为何如此说?”
格根塔娜闭上眼,能隐隐感受到远处有火光,眼前不是全然一片漆黑。她轻轻告诉裕凝:“她的修为都为百姓实现心愿了,不能飞升了。”
长久的沉寂后,裕凝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白无常大人。”有人如此称呼道。
裕凝抬头,看清了眼前一众白袍黑袍的拘魂使。第一次见这样多的同僚,却是如此局面。她回头望向冬营盘,无数魂魄游荡在此,久久徘徊。
“我等奉路亦殿下之令,前来捉拿妖狐少选。”为首的也是一番无常的打扮,白衫白高帽,手握锁魂链。
路亦是平等王,审判杀人放火、罪孽深重之人。
落入他手者,投入阿鼻地狱,永世受苦。
裕凝欲说些什么,为首之人冷脸道:“无常大人,告辞。”话落,那人带领一众拘魂使往冬营盘去,将飘荡的魂魄一一拘走,开始搜寻少选的下落。
直到人群离去,裕凝才看见站在队尾的楼玄尽。他今日也着了官袍,一身黑沉沉的衣裳,看上去分外严肃。
他缓步走至裕凝面前,低头看着她,抬手擦去她额上沾染的鲜血。
血迹干涸,未能擦尽。他稍稍用了些力,擦得裕凝额头上红了一片。
裕凝吃痛,忙捂着额头退开些。
楼玄尽身量高,能抵挡一些风雪,一退得远了,寒风直袭人面庞。裕凝捂着头默默往楼玄尽身后躲了躲。
“大人……”
“阿凝,”楼玄尽几乎与她同时开口,须臾,他道,“你没能找到那个弑杀山神的妖狐。”
“根本就没有山神!”裕凝急切地想向他讲清事件的原委,手忙脚乱地不知从何讲起,抬头对上楼玄尽的视线,他打断了她的话:“北山山神是仙界登记造册的神仙。”
裕凝忽的开始怀疑这个传说中的仙界,究竟是何等礼崩乐坏,何等腐败不堪。
“我知你心中不甘,狐妖杀了这么多人,总是要受报应的。你回头将此处的卷宗送回判官司吧。”
裕凝垂头,默不作声。
格根塔娜站在一旁,注视着二人动作。她问到:“裕凝,你要走了吗?”
回头看见格根塔娜,裕凝对楼玄尽道:“我要送她去姑苏找她的母亲。”
“阿凝,她已经死了。”
裕凝以为此言是回答格根塔娜的母亲,不料楼玄尽继续道:“你看看她,这是魂魄。”
格根塔娜脸上挂着笑容,慢慢笑出声,直到她胸口那个巨大的血窟窿展示人前。血水不停地从其中流出,被羊皮袍吸纳,未曾流到地上。
雪地明亮,几乎要致人雪盲。
格根塔娜站在白洁的雪中,少女的声音随风吹入裕凝耳中。
“阿爸杀死了我。”
*
裕凝治好了少远,在北山上斫松树为他坐了一方带滚轮的木椅。
少远不再以狐身示人,住进了荒废许久的山神庙。庙门外那只红灯笼亮起,为昏黄的雪夜平添一丝暖意。
离开北域那天,少远坐在椅上,递给裕凝一颗红色小果子。他道:“这是梦亦果,算是答谢你。”
裕凝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一番。
少远道:“这是塔娜母亲送给姐姐的礼物,只是姐姐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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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亦果,叫人吃下后,可以窥探他此生的所有回忆。
“张婉知说,若姐姐来日寻了郎君,可让他吃下此果,看看他真心几何。”
裕凝感觉自己用不上,看着少远的眼睛,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楼玄尽指尖凝起一道法诀,道:“回去吧。”
雪花落得裕凝满头,她道:“塔娜说要请我吃烤鹿肉的,应当是忘记了。”
格根塔娜在冥界走了一遭,往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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