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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毒虫
傍晚时分,高贯德与下属将裴雪慈送到周照璧的赐邸。飞鸿不被允准跟随左右,天色黯淡时,见到裴雪慈平安归来,才放下心。
“卑职见过世子。”高贯德瞧见一道身影从马上翻飞而下。
周照璧大步流星,回来的正是时候。他眼神淡淡地扫过裴雪慈,才看向高贯德,“今日如何?”
听到他似是随口问询,高贯德才松口气,老实地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而后道:“卑职将裴娘子送归您的赐邸,有您作保,卑职等十分放心。”
周照璧随意颔首,算是应答。汗青才上前,告知他今日事毕了。高贯德道:“肖中郎将,我们明日也在京兆府等候裴娘子到来吗?”
汗青也是当年公主府选拔出来的,且是其中第一流的孩子。是以公主赐姓肖,他道:“明日肖中侯会护送裴娘子去京兆府。”
这话意思是裴娘子的安全与督视都由他们来。
晚食过后,裴雪慈闷在府里闲不住。随着侍女的牵引,来到府中单开辟的濯莲园。她随着荷花池子边缘缓缓行,想着钱雪片中毒身亡一事。
谁下的毒,是最难查清的事。首要也是相对简易的事,就是查清下的什么毒,如何下毒。
垂明亭中,淡天青色弦纹三足香炉点燃熏除蚊虫的香料。亭间坐着换了银霜流云纹便服的周照璧,他正望着被侍女引来此处的女子。
裴雪慈雪青色衣裙,缠枝花纹隐没在她的光彩下。亭檐下垂挂的华灯,散发出的光辉也不如其人耀眼。
“世子怎么在此?”裴雪慈晚食时曾打听过,他不常在赐邸的。
在周照璧示意下,侍女再次垂下屏障用的薄纱。薄纱清透,不妨碍灯辉,将灯辉的光晒得更为细腻。
周照璧站起身,朝裴雪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乱动。她不解其意,却十分乖觉,只小心谨慎地定在原地。
脸颊一热,裴雪慈觉出一股黏腻。她终于忍不住偏头,瞧见周照璧手腕。鱼肚白的肌肤下,紫色脉络交错延伸向手心。而他清瘦手掌真贴在她的脸颊,微微粗粝的指腹抵在她颊侧骨线末端。
裴雪慈惊愕于他出格的动作,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应对。
周照璧似乎也惊诧不已,一瞬失神,而后轻轻抬起另一只手,以手背遮挡半张脸,轻咳一声,觉得不妥立即不再咳嗽下去。末了,他缓缓收回手掌,将指腹的毒虫丢进香炉。
他声音的平静似欲盖弥彰,“快要入夏,水边草木荣发,毒虫也多了。方才你颊侧有一只毒蚊,所以才如此。”
解释完毕,不等裴雪慈开口,他又唤侍女来,看似吩咐侍女,实则将话给裴雪慈说得更明白些,“毒虫的汁液有毒,需要用水洗净了。快去取水与绢巾来。”
裴雪慈坐在亭间,鼻尖嗅到熏香,又见侍女将秘色八棱净瓶中的清水倒巾粉青釉的面盆中,拧干绢帕。她径自取来绢帕,擦净脸颊。而后道:“方才,多谢世子。”
她站起身,亲自换了净水、绢帕,拧干递到周照璧面前,低声道:“世子尊贵之躯,要除尽毒秽才好,否则毒汁渗进肌肤——”
言到此字,陡然哑口。
裴雪慈愣在原地,神思电闪。她忽然想到钱雪片的毒从何而来了。
“原来如此……”裴雪慈喃喃念道。
侍女与取披风的飞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听她念念有词,以为她邪风入体病了。本想唤醒她神魂,却被周照璧竖掌叫停。他命令她们退守亭外,示意她们没有吩咐不许靠近。
周照璧就坐守她身侧,岿然不动,等着她将所思之事想明白。
风吹灯摇,烛光晃了裴雪慈的眼睛,她才回神。惊觉亭中变了样,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扭转气氛。
周照璧一向熨帖,主动开口道:“想通了?”
裴雪慈颔首,轻轻道个‘是’字,便赧然不言了。
周照璧幽幽道:“我手上的毒汁还没擦净。”
他本意是要她将亲手洗净拧干的绢帕递过来,谁料她竟喜笑颜开,看似心情不是寻常的好,直接拿着绢帕帮他擦拭手指。
她擦得很细致,也很沉浸,更是认真得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一尊佛像。他却胸腔动荡,有什么七上八下,不是恐慌,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却不让他厌恶的心跳。
许是大喜过望,裴雪慈忘了男女之别,忘了身份之差,她竟还评起周照璧的手来,“世人若不以容貌取人,以手指修长,掌形之状来看,世子一定是这世上最俊逸超凡之人。”
“可这双手沾过血海,过去丧生于我手之人难以计数,将来丧生于此手之人亦不会少。不是吗?”周照璧默然偏过头,望向亭外漆黑的荷花池子,池下是又深又厚的淤泥污秽。
一年半前,甚至更久之前,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许会成为疯子。但从未料到自己会成为此时此刻的样子——一个因为眼前女子而开始后悔杀孽太重,担心杀孽会随着自己靠近而殃及她的样子。
这样可笑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裴雪慈泄气地坐回锦凳,他的话也揭开了她的伤心事。她同他一起望向还未满池映日荷花的池水,那之下的淤泥污秽,她与他一样心如明镜。她慨叹,“可是,我手上的血,没有一滴是我想沾染上的。而且,若是旁人也能如此想,我母亲就不会无辜惨死。我难道要为观音口中一个善字,任由旁人刀剑加身而决然赴死吗?我是生一张观音面不假,可我真的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我只是一个没有被观音慈悲布施的小女子。”
“世子,若觉得手沾鲜血不洁,那就请府上侍女给您重新净手吧!”这句话已然带着气恼了。
周照璧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长串的话,他认同了她所言,“你所言不错,你为弱女子应当如此。但是你我不同——”
“有何不同?”裴雪慈迫不及待反问,却不等他回答,而是先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不知世子经历见闻,不敢妄断世子。但是世子之处境,远要比我复杂。就比如说世子先前的传闻。”
周照璧眼眸微眯,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来兴味,“张御史一事,你有看法?”
裴雪慈今夜心情甚美,话也就多了些,“我有些跟旁人不一样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周照璧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雪慈见他并无恼怒责备之意,也就大着胆子说:“我只在长淮侯府待过一些日子,就侯府做派,可以知晓,京中官宦之家嫁女定然十分费时耗力。张御史,听闻是个大官。我闲暇时也曾听宛华姑姑和一些侍女闲聊,她们虽都有意避而不谈此事,但无不透露一个信息,那就是玉京中十日之内就嫁女的大官是从没有的。人人都说张御史嫁女如此火急,是因为世子羞辱,不堪受辱才出此下策。可这样的事,连我一个民间小女子都知道可以借由此事为女儿谋求一桩好的姻亲做补偿,抑或是谋求一个好名声,可这位御史却选了一个下下策。”
周照璧担心她口渴,倒了杯清水放在她手边,“夜里就不要喝茶了,免得一夜不眠。”
裴雪慈接过他倒的水,一片冰清玉洁,沁人心脾。轻轻啜饮,续道:“张御史草草将女儿嫁给一个寂寂无名的白丁,一来于张家无益,二来……”偷偷瞧了眼周照璧,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伤及他的颜面和尊严,“二来,前头信誓旦旦要将女儿嫁给世子你,你拒绝之后,就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白丁,前后如此差距,不免有些羞辱世子之意……势必会招来皇室与镇国公府的不满。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嫁女,我实在想不通这位大人的心思。倘若张御史并不想如此,却不得不如此,其中内情就十分玩味,令人遐想不已。”
汗青正是这个时候来的,他在薄纱外见礼,得了周照璧允准,才掀开薄纱进来,而后十分赞赏地看裴雪慈,“裴娘子灵敏过人!张御史确实是不得已为之,因为他女儿私下与一白身书生许定终身,张御史却想嫁女我们世子。他女儿和情郎索性私尝禁果,他还蒙在鼓里。我们特地等到他女儿珠胎暗结之时,世子才上门发作!戴绿头巾戴到我们世子头上,世子没有宣扬此事,只上门送根绳索已是客气的了!”
裴雪慈听着话点着头,暗暗看周照璧,想他这个人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情。
周照璧迎上她视线,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又生窘迫赧然,才收了视线,淡淡道:“说说你对钱氏中毒与她女儿一事的联系,汗青会助你核验。”毕竟那个葵藿还在他们手中,兴许能用得上。
“世子怎么知道我——”裴雪慈震惊之余,才想起他是什么人,连忙改口道:“我思来想去,钱雪片冒充章漫华生活这么多年,一定十分小心谨慎。所以能在她身上下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再则,她死前的表现来看,她一定知道自己身子出的问题并非普通的病害,她对自己中毒一事定然有些眉目的。也许是她对后宅的掌控力,随着蒙敬调回玉京而逐渐失控,毕竟蒙敬才是这座宅子最大的主人。所以她无从查清,也来不及查清。”
“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能让钱雪片降低警惕心。”
“那就是,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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