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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斯图加特（三）
程双的声音不大，却仿若一道惊雷，在段思捷的耳边轰然炸开，把她杀得片甲不留。
林安和季湘讶然的目光同时向段思捷投来。
段思捷落选，怎么可能？
她在这几次的队测中发挥得还算稳定。虽然并不是零失误，但这段时间所有人的失误率都非常之高，段思捷在其中已经算是稳健了。
三次测验，段思捷的全能都位列前六名，况且她具有充足的难度优势，如果在赛场恢复满血状态，上团体无疑是巨大助力。带着段思捷的团体，上限将会非常高。
但安澜的优势是y900，是队伍急缺又必需的y900。而她也争气地在每一次比赛中都跳出来了。虽然安澜在平衡木和自由操上也拥有足够高的难度，但她稳定性不好，连续三次测验平衡木都掉了，全能排位也始终在段思捷的后面。
难不成就是安澜的y900直接干掉了段思捷？
林安和季湘意外又疑惑，没顾得上为自己进入世锦赛正选名单而小小地感到一丝成就感。
因为身边的段思捷看起来真的要碎掉了。
段思捷经历了全锦赛一遭，整个人状似飞快地成熟了。然而她表面呈现的平静状态明显是在硬撑，从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藏住了自己的不甘，还要在旁人面前维持坦然。
在林安和季湘想办法安慰好友之前，邓卓先叫走了段思捷。
林安和季湘站在自由操的场地上，看着邓卓和段思捷在窗边对话。
林安想起来全锦赛后归队那天，段思捷来找她当面道歉。那天段思捷出奇地认真，她把自己的想法与发挥失常的状态从头到尾都说出来，然后就那天脱口而出的话给林安说了对不起。
当时她们四目相对，段思捷郑重而虔诚：“抱歉林安，说那样的话是我太着急。当时你跟我说的话都是好意，我明白。是我在逃避我的失败，故意曲解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努力都超越了天赋，是我没有尊重你们。”
林安给了段思捷一个拥抱，温和地说：“过去了，思捷。我们本来就没什么矛盾，我不会为此介怀，你也不要觉得有负担。其实国家队里的每个人都很厉害，我们的天赋点在了不同的技能点上，你能做到的事情很多我也做不到，你不要为此而沮丧。”
“到了这个阶段，我们都是要靠努力才能走到最后的人。”
那现在呢？
林安控制不住去想，段思捷会不会觉得，她的努力没有意义？
这段时间她的付出无论是教练还是队友，其实都看得很清楚。她逼着自己提高效率，最早来和最晚走已经满足不了她。她在每一套动作后迅速复盘，因为技术状态和身体改变等原因做不好的连接她会双倍加练。
教练布置五十套，她就做一百套。肌肉记忆不会骗人，技术技巧会刻在骨子里。她不想停下来，靠着这份刻苦生生把自己突然出走的状态往回掰了很多。她把难度恢复到百分之七八十，稳定性具有显著的提升。
她在长蹦床上做后直540间接后直1080再接前团回笼的时候，做了很多串，最后累到站不起来，偷偷把脸埋在膝盖里，悄无声息地哭了。
她确实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获得了显而易见的效果——队测的比赛结果尚可。
如今面对第一次世锦赛，从四项均衡的全能主力、排名前二的种子选手降级成为替补，如此多的付出、努力争取的优越成绩也换不来一个正选名额。
林安看着在段思捷站在窗边，午后的阳光太强烈，只勾勒出一个深色模糊的剪影。
她害怕段思捷承受不住。
段思捷进入一种超脱的平静状态。
刚刚邓卓来跟她解释原因，说以季、林、尹、莫这个阵容，选择补项，需要选择一位跳自更强的选手，而安澜比高平偏强的她更合适。
段思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她在最短的时间里逼迫自己妥协，强行接受了这个结果。
原来技不如人，可以有这么直观的体现。
邓卓看着段思捷勉强维持住的平静，拥抱了一下她单薄的肩膀。
他生出许多愧疚，比如在湘队京队之争中没能吵赢京队，比如在和程双的一二组名额之争中他同样落败。作为教练，他是最知道段思捷的艰难与辛苦的，但也是他，没能给自己的孩子抢到应该属于她的名额。
很多事情不能告诉运动员。他只能拍拍段思捷的后背，声音艰涩地说了声：“对不起。”
段思捷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是有多大面子，还让邓导给她道歉。
如果能多努力一点，在队测里少失误一点……比如平衡木咬牙狠狠顶住不掉，是不是结果就会有所改变？
如果她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第五人的争夺者，而成为板上钉钉的必选项？
但现在正选名单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再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弥补。她只能继续训练，然后往前看。
她要随队做替补，直到最后一刻。
乔奕星和沈诺仪都不在，林安和季湘一直陪在段思捷身边，收获了一个小哭包。
“我一直以为你是走甜酷风的，没想到你还能哭成这样。”季湘一边给段思捷擦眼泪一边嘴欠，被林安踹了一脚。
“你真是……你这张嘴能不能闭上啊！”段思捷赌气抹眼泪，委委屈屈地说，“我难过嘛！我哭怎么了！你给我滚！”
段思捷在好朋友面前放纵自己任性撒娇。她和季湘并不一样，两个人虽然都是看起来乐观开朗，喜欢争强好胜，坚强又刚烈的女孩，但段思捷被呵护着长大，心思更单纯，性格更天真，沉稳的一面是装出来的居多。到了家人朋友面前，脆弱的一面还是暴露得淋漓尽致。
季湘轻声笑起来，迎接了段思捷不重的几拳，和林安一起温柔地拥抱了她。
段思捷窝在朋友怀里掉眼泪。
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无论怎样故作坚强，还是会在困难和委屈的时候习惯性地寻找依赖。
林安摸了摸段思捷软软的头发，安慰地叹气。
“思捷，花会沿途盛开，未来的路也会是坦途。你所做的努力，一定不会辜负你。”
·
九月十四号，中国女队提前出发。
馆内气氛始终处于高压状态，压抑到了极点。眼见着女队所有人都因为这种沉闷的训练环境越练越差，教练组终于决定让大家提前出发前往斯图加特，开始适应性训练。
更重要的是出门能换个心情，不然世锦赛的队伍和普通训练的队员都练不好了。
宣布名单之后程双就每天把KPI挂在嘴边上。什么团体争取夺冠，女队要至少五块牌子，其中最好三块金牌…听得人每天都紧张兮兮，压力和包袱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黄芸想让自己组的姑娘们活跃起来都没辙，本来就因为姚晴和沈诺仪受伤而气氛低迷的三组现在雪上加霜，她只能提出方案协商，请求提前几天前往德国。
换个状态是好事，姑娘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紧绷的弦也需要松一松。
奥运前一年的世锦赛是各国派出奥运新生代预备役来试水的一场比赛，竞争相当激烈。例如美国队赫赫有名的16岁小将吉莎、梅里尔，俄罗斯队年少成名的莉莉耶娃、奥莉薇亚都将参加本届世锦赛。
根据前段时间各队在社交媒体透露的消息，美国队的柯蒂斯依然保持了6.8难度的自由操，换了其中两串技术串，充分展现她丰富的技巧储备，且质量比往常提升，以前因为动力太强蹦出界的问题都没有了。吉莎同时拥有程菲跳和y900，自由操的难度达到6.7。
俄队的小将同中国队小将们交手过许多次，在墨尔本站时林安和季湘和奥莉薇亚正面交锋，林、季二人险胜奥莉薇亚。青年组即对战的莉莉耶娃将是林安在本次世锦赛中的最大对手，林安在世界杯中比出了7.6的高低杠难度，而莉莉耶娃也在她参加的那站里比出了7.5的高水平成套。
每一次比重要大赛的时候，队里都会像立军令状一样领取自己的KPI。而今年的KPI影响最大的是主教练程双。由于在世锦赛后新任的主教练周应天将会正式上任，接管奥运年的备战工作。程双必须要用队伍的成绩来向上级证明自己的教学和带队能力，以此才能和新任主教练平起平坐，不被空降领导架空，分走大部分权力和成果。
由于2014年的成都世锦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绩，这次程双近乎癫狂地下了个巨大的赌注。他给体操中心的领导报出来的数字是除了跳马之外，其他五个项目全都上领奖台，其中团体、高低杠和平衡木三枚金牌，高平甚至要在有可能的条件下冲击金银牌包揽。
这简直是要把女孩们逼上绝境。
他自作主张的决定惹来了二组和三组教练的怒火，在选人的时候也产生了极大的争执。最后一次测验的前一天，教练组吵架到凌晨三点半，最终才决定了那份参赛名单。
林安、季湘和尹蕾作为高低杠冲金的三保险，莫蕊儿、林安则是平衡木金银牌最有可能的获得者。此外尹蕾和安澜是都能够提供团体高分的补项选手，季湘是全能和自由操冲击奖牌的有力人选。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团体金牌，跳马拥有6.3难度的y900、平自实力较强的安澜，顶掉了高平强项但目前状态还没到恢复最佳的段思捷。
哪怕安澜这段时间的训练与测验各项的成功率只有50%，但程双终究选择了一场豪赌。
然而在斯图加特的第一天，安澜就出现了巨大问题。
她的y900在斯图加特的训练场上突然就成不了了。
这边的训练馆只有软垫没有海绵坑，安澜的最后半圈根本转不完就躺在地上，有好几次还险些撞到脑袋。
林安在平衡木上坐着，悄悄问季湘：“你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吗？”
季湘也在练y900。她轻轻摇摇头：“安澜的跳板借力和撑马技术其实都不算是特别出色的，但她能靠转速成功。现在感觉她的第一腾空就很低，撑马也完全使不上劲，可能是跳板不敢踩或者落地不敢站。”
季湘压低了声音：“我保留我在全锦赛时的想法，我怀疑她的脚有伤，而且影响比较大。”
季湘垂着眼睛继续从近木动作重新开始完成自己的平衡木训练。林安的目光还飘在跳马的跑道上，试图找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伤病问题一定会影响动作，再怎样强撑也会有痕迹。
安澜有伤这件事她们其实心知肚明。除了季湘看出来的跳马问题之外，林安也从安澜的平衡木上看到了端倪。全锦赛那时候，她在木上的技巧动作直体后空翻就已经不太敢落木了，但这几次测试都恢复了正常，有可能是控制住了伤病，也有可能是为了测试打了止痛药或封闭针。
然而来到斯图加特的这几天，她的后直几乎没有成功过，林安观察了一下，她的脚是根本没敢踩到木头上。
这是明显有伤的表现。
其实伤病对体操运动员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国家队的选手随便抓一个都有一堆伤病。来到这里的小队员们也都有不少小伤，像段思捷的肩膀，季湘的脚踝，林安的膝盖。
有伤是正常现象，但奇怪的是每次安澜面对她们的询问，都如同应激反应似的回答：“我健康得很，我没有任何伤病。我只是没做好而已。”
大家摸不着头脑。
而她‘没做好’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不光900完成率很低，连平衡木和自由操的完成情况都非常不理想。按照本次女团成员冲金的目标，理想情况发挥正常的安澜至少应当在跳、自两项贡献有效高分。而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如人意。
顾凯和黄芸要求林安和尹蕾开始练习自由操，并且顾凯尤其关注段思捷的四项恢复情况。
段思捷作为二组独苗还是替补，邓卓和李潇潇教练都没能争取到随队资格。出征前邓卓把段思捷拜托给了顾凯和黄芸。好在段思捷和三组混得熟，和顾黄组的训练模式也合得来，适应的情况倒是很好。
从斯图加特适应性训练的状态看，安澜的状态很不好，伤病问题可能很严重。资格赛前24小时都能够更换团体正选，如果赛台她的伤情影响依然很大，那么段思捷就需要替下安澜上场。
这是段思捷参加本次世锦赛的最后机会。
到了这时候段思捷本人倒是比任何人都要淡定。无论是强迫自己变坚强还是真的看开变得洒脱，每次季湘和林安说她有可能会上场的时候，她只说自己努力到最后一刻，其他的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而整支队伍里的最可怕因素就是程双。
由于一组的一号种子目前看来状况堪忧，程双怒火冲天。一边死盯安澜训练一边怒吼，而安澜则是一边练一边哭，其他几个女孩在边上不敢大声说话。
女队的世锦赛KPI每天在训练开始前都会被程双强调一遍，再加上程双时刻都处在濒临爆发的状态，赛前紧张的氛围让每一个人心里那根弦绷紧到极致。
本来是换个环境让大家放松一下的，结果女队到了德国，训练的氛围更加低沉了。
顾凯试图劝程双收敛一点，但作用完全没有，只能带大家尽可能远离那片可怕的区域。
倒时差、水土不服都会导致身体出现不适应的状态，这是正常的。他们提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适应和调整运动状态，完全不需要这么急切地就逼迫运动员完成最高难度的动作。
但既然程双发话不让管，他们也没有办法。
程双也没空关注尹蕾了，顾凯和黄芸帮助尹蕾指导她的动作。
由于安澜根本无法从程双那里拯救出来，三组的两个教练也只得作罢。黄芸干脆把其他五个姑娘直接调到自己这里一起训练。从晨练做操到成套练习，顾黄二人基本上以鼓励大家为主，没有太大的问题一般不会训斥队员，情绪价值和心理安慰给得很足。
三组本来就不是严厉的打压式训练模式，加上顾黄两个教练的极力调整，到了赛台训练之前，女队除了安澜之外的五人基本都调整好了心理状态，身体机能也逐渐适应了比赛氛围。
距离赛台越来越近的几天，安澜在程双和徐琳的高压模式下倒是也不哭了，900也成功过几次，自由操和平衡木的状态恢复尚可，心情却没好到哪里去。
彼时训练馆已经有各支队伍一起训练了。比赛的氛围逐渐浓厚，各国的技术动作也都被互相观摩，大家心里开始打鼓，七上八下相当紧张。
沈诺仪和乔奕星在群里叫唤着问她们比赛准备得怎么样，可惜无论是林安季湘还是段思捷都无暇回应她们。好几天都只有沈诺仪和乔奕星两个病号把大群聊成了私信对话框。
乔奕星问：“怎么没人说话！回答一下啊！参加世锦赛什么感受？”
季湘此时刚巧经历过一轮团体合练，因为每个人都太紧张，大家的成套完成得稀烂，包括她自己。
她回复俩字：“煎熬。”
·
赛台训练当天女队入场，林安和季湘跟在队伍最后，偷偷摸摸说悄悄话。
林安小声道：“我怎么感觉安澜现在整个人都麻木了。她浑浑噩噩的，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季湘也在她耳边悄声：“你刚刚给她递水的时候她都没反应过来。这可是赛台啊，注意力涣散得完全不正常了，肯定有问题啊。”
林安轻轻皱着眉，看着低头跟在程双后面的安澜。
关心队友倒是出自真心。她们虽然平时生活里不对付，甚至偶尔会吵架，但作为一支队伍站在赛场上，她们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没有道理在此时心生芥蒂。
更何况，每个人的状态对团体都至关重要。
莫蕊儿转回来招手：“你们两个干嘛呢？快过来！”
尹蕾召集大家围成一圈，虽然只是赛台训练，但赛台比好了，后面大家也会更有底气。
她用手拢住身边人：“今天就跟每天训练一样，我们都做最好的优质套！每个人都要相信自己，好不好！”
大家低声齐呼：“好！”
尹蕾继续组织大家准备赛台第一项要用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按照顺序提醒每个人必要的物品比如绷带护掌是否携带。结束的时候还不忘跟身边的安澜讲话：“别紧张，你一会好好做就行。900最近在训练里也成功过很多次了，相信自己没问题的。你可是这周期的第一个y900啊。”
安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有些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捡回来一点破碎的信心。
在训练时曾经冷嘲热讽过的师姐，似乎从未介怀，并在此时成为了她的强心剂和能够依靠的后盾。
尹蕾太忙了，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她交代完安澜就转过来向季湘她们所在的方向说：“湘湘、思捷！过来准备了！湘湘的护腕要带吗？”
“小安跳马不热身的话去帮忙搬跳板好不好？”
由于姚晴受伤缺席，尹蕾担任本次世锦赛出征队伍的队长。她相比于平时的沉默寡言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格外积极主动。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打破了长久以来包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层茧，突出的组织才能与自信光环让她源源不断地绽放光芒。
去年的时候她在团队里算不上是顶梁柱，还跟在叶卓然和陆璃身后，前有庇护总觉得心安。可是一年过去，如今已经到了她必须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
今天的她是队长、是姐姐，她必须成为团队的主心骨与后盾，在每一块赛场为后辈们撑起一片天。
叶卓然和陆璃在离开时把火炬传递到她们手里，尹蕾率先接过了这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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