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而生

作者:实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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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溺死的月亮


      《燕息》剧组。

      叶遥抱着个保温杯,溜达到王导身边。

      “导演,商量个事儿?接下来几周的二四晚上,井宴、徐出羽,还有龙吟,我想‘借’走一会儿,你让他们提前收工。”

      闻声,王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烟从嘴边拿开,“哎哟,叶大师,您开口……按理说没问题!就是……”他犯难地搓搓手,“这进度多耽搁一天,场地、人员、设备,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导演,造成的损失从我片酬扣。”说话的是井宴。

      几乎是同一秒,徐出羽竟然也靠了过来:“从我这里走账更省事。制片和投资方那边我也会说。”

      空气静了一瞬。

      井宴冷漠侧头看向徐出羽。

      你凑什么热闹?

      徐出羽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在说:“承让。”

      叶遥翻白眼,内心默默吐槽:这俩真是雄竞上瘾。

      王导瞅瞅这个,又敲敲那个,最终苦笑着对叶遥拱手:“得,大师您这面子,加上这二位爷的底气,人您带走!就是戏份……”

      “您放心,保质保量。”井宴拍拍胸脯。
      “绝不耽误。”徐出羽微笑补充。

      于是,一行人马都在叶遥的杂货店聚齐。

      窗帘紧闭,只在屋子中央点了盏造型古朴的油灯,地上的三个蒲团围成等边三角形。

      “坐。”叶遥言简意赅。

      井宴没有犹豫,率先坐下。徐出羽对龙吟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选,自己才在剩下的蒲团上落座。

      “记得,前世的你们,跟现在会有很大差别。形象、性格、甚至连性取向……”叶遥若有所指,却没有说下去,“无论看到什么,都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平静,不要试图去抵抗和否认。”

      话毕,她的口中开始吟诵一种古老而低沉的音节,室内弥漫开奇异的宁静感,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

      第一晚,三人什么也没看到。

      第二晚,同样的仪式,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当一切归于寂静,室内依旧只有三人均匀的呼吸声。井宴看向叶遥,目光带着问询。徐出羽则在看龙吟,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叶遥缓缓收势:“龙吟,你单独留一下。”

      等那两男人走了,她开门见山:“问题在你。”

      龙吟微微低头,她约摸也猜到了。

      “我给井宴做过思想工作了。至于徐出羽,他本就在戏中。所以,只有你的心,还没准备好。”

      龙吟默默听她说下去。

      叶遥提醒道:“想想,你之前梦见前世的时候,有过阻力吗?当时是怎么看下去的?”

      见龙吟蹙眉思索,叶遥继续问:“你如今觉得,爱是什么呢?”

      这句话……对龙吟来说,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在梦里,未来的她也问过现在的她,一模一样的话。

      她当初回答的是——

      “我愿意,用我的真心,毫无保留地再爱一次。”

      此刻,当她心中默念这句话时,窗边的风铃无风自动,似乎接收到了她的振频波动。

      第三晚,依旧是杂货店,蒲团,油灯。

      叶遥的吟诵再次流淌,烛火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柔和明亮。

      龙吟放空思绪,内心反复回溯着那句话,突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掌心。

      掌心宽厚,指节分明,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握得很温柔,仿佛在告诉她:别怕,我在。

      不过,那是谁的手?

      她即将陷入催眠之时,朦朦胧胧地想——徐出羽?还是……井宴?

      她闭着眼,竟然无法分辨。一瞬之间,她甚至觉得,他俩真的好像。

      来不及深思,意识便彻底沉入由共业编织的深邃星海。

      灯火连成一片氤氲的光晕,将围坐的三人温柔笼罩其中。

      叶遥缓缓睁眼,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业镜初启,那光晕流转,映照出的,将是甜蜜的救赎,还是更深沉的业火?

      答案,已在路上。

      ……

      纸门,将京都冬夜的寒峭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内里蒸腾的、混杂着昂贵熏香、汗液与欲望的浊热。

      此处不是寻常町屋,而是深藏于上京区某座豪奢别邸地下的秘窟——一方,专供贵胄们放纵隐秘癖好的销金窟。

      空气仿佛被金粉与浊气浸透,沉重得能压弯烛火。数盏昏黄的琉璃灯,从描金绘彩的天花板垂下,光芒被层层叠叠的烟雾和攒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中央一张张铺着猩红绒布的巨大赌台。骰子在黑檀木骰盅里发出空洞而诱人的滚动,骨牌被推倒的脆响间或夹杂着压抑的惊呼或懊丧的低吼,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金钱与命运角力的嗡鸣,在这金玉其外的囚笼里回荡。

      在最幽深的一隅,一个半封闭的隔间内。

      几案两侧,对坐着两人。

      上首的年轻贵族,浅葱色吴服,外罩松鹤延年纹样的墨黑羽织。他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甚至略显阴柔的面孔。瞳色偏浅,此刻半眯着,慵懒地扫视隔间外喧嚣的赌场。

      他是权倾一时的藤原氏嫡支子弟,清显。

      他的对面,久我泠,则像一道投入这金碧辉煌中的冷硬阴影。

      几案上,一张纸笺,被泠那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缓缓推到清显面前。

      那纸笺本身,便是一件小小的艺术品。并非寻常奉书纸,而是用极细的金粉与捣碎的云母片混合胶质,反复捶打浸染而成的“金云母笺”。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

      笺上,只用极细的墨笔,清晰地写着两个汉字:丁三。

      清显并未立刻去取,反而抬起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面始终低垂着头的泠。那目光带着审视,玩味,探究。

      “泠君,”清显的声音带着一种丝绸般滑腻的质感,“真是最后一次了?”

      久我泠终于抬起了眼睫。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眸色是极深的墨黑,深不见底,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悸。所有的光投射进去,仿佛都被瞬间吸走,只留下无边的沉寂与荒芜。

      “是。”仿佛惜字如金。

      清显的眼微微眯得更细了些,“哦?”

      “因为怕了?”他意有所指,“近来,坊间关于泠君这份‘天赐之能’的传言,可是越来越有趣了。听说……有人送了‘礼物’给你?几只死掉的乌鸦?还是……画着断手图案的纸条?”

      清显声音轻柔,吐出的字眼却带着森森寒意,像冰冷的蛇信舔过皮肤。

      他说的是事实。那些冰冷的死鸟,塞入门缝的血色图画,甚至泼洒在小径上的粘稠污物……都是暗处的窥视与警告,如同跗骨之蛆。

      久我泠那点借助通灵预知赌局结果换取钱财的秘密,在藤原家这样的顶级贵族圈中,根本不是隐秘。巨大的利益面前,总有人铤而走险。

      碍于久我家那点摇摇欲坠的贵族名头,以及清显这层暂时的庇护,还没有人敢直接取泠的性命,但恫吓和骚扰从未停止。

      闻言,泠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呵……”藤原看着他的反应,伸手拈起了那张纸笺。

      “那就……最后一次。”他将纸笺随意拢入宽大的袖中,动作优雅从容。“希望泠君,得偿所愿。”清显离去之前,这句话意味深长。

      得偿所愿?

      泠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字眼,舌尖尝到的只有一片苦涩的灰烬。

      他不再需要这些钱。并非畏惧暗处的窥伺与威胁,而是心早已枯死。

      他的灵魂寄居在久我泠这副躯壳里,生来似乎就在寻找一个人。一个,他甚至不知究竟是何人的人。

      他生来就带着这份沉重的预感,像一个在茫茫大雾中踽踽独行的旅人,心中有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坐标——他终将与那个人重逢。他的灵魂,只为那一刻而悸动,只为那一刻而存在。

      然而,这份预感带来的,并非甜蜜的期待,而是无尽的折磨与矛盾。通灵能力带给他的,是巨大的不祥。

      他和他要寻找的灵魂,前世的每一次相遇,都伴随着巨大的不幸。那些潮水般的感受如同诅咒,使他无法下定决心去主动寻找。

      于是,他选择了被动等待。等着,对方的出现。

      在这京都的浮华与颓败中,他放逐自己。
      可是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最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等不到了。于是,活着就成了最沉重的负担。

      就在这时,隔间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狂喜的呐喊——骰盅开启,尘埃落定。清显袖中的那张“丁三”,再次为他带来了令人眼红的巨大财富。

      金箔仿佛在喧嚣中飞舞,映照着贪婪与狂喜的面孔。

      泠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案上,伽罗香的最后一丝清苦,终被赌场的浊气彻底吞没。

      久我。

      京都公卿清华家之一,桐竹凤凰纹的家徽,也曾高悬于朱门之上。然而,再繁茂的樱树,也终有零落成泥的枝桠。

      泠,便是那被风吹落、滚入尘埃的一瓣。他的出生,是父亲酒后失仪的结果,对象是府中一位身份低微的侍女。

      泠的母亲,那侍女,身上居然流淌着安倍晴明早已式微、沦为禁忌的土御门家血脉。

      自童年开始,泠的记忆,便是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巨大宅邸回廊,是仆役们带着怜悯又疏离的目光,还有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久我家当代家主,偶尔投来的、如同审视一件瑕疵器物般的冰冷一瞥。

      至于母亲,泠的回忆很少。因为她死得太早。

      记忆里,母亲从未有过清晰的面容,看上去是一只“黑色的人偶”。

      是的,黑色。不是衣物颜色的黑,而是从她身体内部、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

      母亲死的时候,头微微仰着,“小泠……”

      “你看……”母亲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喜悦,枯瘦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那片虚空,“有金色的蝴蝶……好多……金色的蝴蝶……在迎接我呢……”

      泠顺着她的手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但他相信,母亲一定看到了金色的蝴蝶。

      于是,年幼的泠,用力地点了点头。母亲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金色蝴蝶,那一定是极其美丽、极其温暖的景象吧。尽管他眼前只有一片灰暗的破败。

      他不仅继承了母亲那点被视为不祥的晴明血脉所带来的通灵能力,他还有一个更为孤独的秘密——泠分不清人脸。

      简单讲,脸盲。

      在他眼中,世间所有人的面容,都如同笼罩在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薄纱之后。五官轮廓模糊不清,表情更是无从捉摸。微笑、哭泣、愤怒、恐惧……这些人类最基础的情绪表达,在泠的视觉里,只剩下模糊的肌肉牵动和光影变化。如同隔岸观火,冰冷而疏离。

      他无法通过面容认识别人。

      然而,兴许是作为补偿,他能看见每个肉身包裹的灵魂光芒。

      他认人,如同在黑暗中辨认一盏盏行走的灯笼,每一盏灯笼的颜色、亮度、波动方式。这种感知方式,将世界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赤裸裸地展露出灵魂的本质。他看到的,是欲望的赤裸,是虚伪的纹理,是痛苦的根源,是麻木的灰烬。那些在觥筹交错间绽放的虚假笑容,在他眼中,不过是灵魂光芒扭曲的丑陋波动;那些深情款款的誓言,伴随着的可能是贪婪污浊的金光闪烁。人世间的一切温情与伪装,在他独特的视觉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令人作呕。

      他无法体会常人所谓“美丽的面孔”带来的愉悦,更无法因“熟悉的面容”而感到安心。

      赢家,是血色的贪婪;输家,是滴落粘液的灰绿;侍女的灵魂多半是微弱疲惫的鹅黄,偶尔闪过一丝麻木或畏惧的灰白。

      刚刚离去的藤原清显,他那华美的衣袍下,包裹的是深沉粘稠的紫黑。如同最上等的葡萄美酒,却散发着陈腐的甜腻和深不见底的欲望。

      至于他自己?

      泠没有任何色彩。他生无可恋,心如死灰。

      是以——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在这冰冷而赤裸的世界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折磨。他寻找的那个人,是他灵魂唯一的坐标,却也伴随着毁灭的诅咒。

      找不到,是凌迟般的等待;找到了,或许是更彻底的毁灭。无论哪种,都指向同一个终点。

      虚无罢了。

      泠推开那扇沉重的纸门,踏入京都冬夜凛冽的空气中。冷风瞬间灌入肺腑,带着雪前特有的潮湿寒意,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朝着祇园深处灯火最为迷离的方向走去。空气弥散着与刚刚赌场截然不同、充斥着上等脂粉、熏香、清酒,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欲望与逢场作戏的暧昧味道。

      泠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在“露草亭”三字的屋舍前停下。暖帘后隐隐有三味线流淌而出,带着刻意营造的缠绵悱恻。

      一位身着素雅小纹吴服、带着浅鹅黄光晕的年轻“秃”(侍童),立刻躬身相迎。

      “泠大人,您来了。”

      泠径直走向里间的账房。书案后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在泠的视界中,这位楼主周身笼罩着一层油滑而坚韧的铜绿,如同常年把玩的器物表面那层包浆。

      “楼主。”

      楼主闻声抬头,“哎呀,是泠大人!快请坐!”

      泠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无声地放在书案上。

      楼主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随着画卷的铺陈,一股灼热的欲望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画卷之上,极尽放荡赤裸之能事:交缠的肢体如同藤蔓般扭曲盘绕,肌肤的纹理、汗水的光泽、情动时绷紧的肌肉线条,都被描绘得纤毫毕现。

      楼主卖给贵客的春画,皆出自泠之手。哪怕他的笔下,人物无一例外面容模糊,但那份模糊反而增添了奇异的官能刺激。正是因为没有脸,才更让看客方便代入。

      画中爱欲交缠的,都是男子,与男子。

      楼主赞许不已,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推到泠的面前。

      泠看也没看那袋金子,只是完成了一项冰冷的交易。

      “多谢。”泠将金袋随意纳入怀中。

      “泠大人,”楼主收好画卷,脸上笑容更盛,“蘭那边……还是老地方等您。”

      在秃的引导下,泠穿过曲折的回廊。两侧的座敷里传来嬉笑、吟唱、酒杯碰撞的声音,各种灵魂光晕——躁动的赤金、虚浮的粉红、谄媚的橘黄,一一透过纸门的缝隙影影绰绰地投射出来,交织成一幅浮世欲望的抽象画卷。

      泠目不斜视,如同行走在一条隔绝于世的幽径。

      秃引他来到位于露草亭最深处,一方小小的枯山水庭院。推开纸门,一股清冽悠远、与周遭浮华截然不同的香气,如同山涧清泉般瞬间洗涤了泠的感官。

      兰草香。

      “蘭哥哥还在沐浴,请泠大人稍候。”秃恭敬地施以一礼,无声无息地退下。

      泠在榻榻米上坐下来。

      房间内陈设雅致,一尘不染。角落的瓷瓶中插着几支姿态优雅的素心兰,矮几上已备好清酒和几碟精致的和果子。

      在泠见过的所有人当中,蘭是第一个,除了灵魂色彩之外,还让他感受到“气息”的人。

      蘭的灵魂,包裹在一层青瓷色的光晕之中。

      除了青瓷色,泠还能闻到蘭灵魂深处的味道。

      那清冽悠远的兰草香气,比任何清晰的面容都更加深刻。

      泠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

      看着兰花,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悄然浮现在泠死寂的心湖之上。

      那还是他第一次踏入露草亭的时候。

      他选择了一个角落沉默地饮酒,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独自沉浮在祇园的灯红酒绿之中。

      就在他准备离开、结束这场徒劳的自我放逐时。一个年幼的秃,捧着一方细长的桐木画匣,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人,这是蘭哥哥托我转交给您的。”秃的声音很小。

      蘭?

      泠有些意外。他听说过蘭——祇园最高不可攀的花魁,轻易不见客。

      他接过画匣,入手微沉。秃并未离开,而是又递上了一张裁剪整齐、质地极佳的白檀纸和一支细笔。

      “蘭哥哥说,若大人有兴致,可在此纸上留下对画作的评语。”秃补充道,鹅黄的光晕浮动着一丝好奇,“许多贵客都曾收到此画,也留了评语,但……”

      秃没再说下去,但意味很明显——蘭将那些人通通拒之门外。

      秃退下后,泠打开了画匣。

      里面,并非想象之中的艳丽浮世绘,而是一幅极其素雅的水墨兰草图。

      画纸是上等的唐纸,纹理细腻。画面构图简洁:几片细长柔韧的兰叶,姿态舒展而孤高。用墨极其精妙,浓淡干湿变化间,兰叶的劲挺与花朵的娇嫩跃然纸上。

      整幅画,大片的留白营造出空谷幽兰般的孤寂与清雅。

      泠静静地看了很久。这幅画,与他灵魂深处那死寂的灰白,以及这祇园的浮华,都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他拿起笔,看着那张白檀纸。秃刚才暗示过:此刻他若写上“但求一见”之类的倾慕之词,大概也会石沉大海。

      他思索之间,一个莫名的念头升起。在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他吹熄了矮几上以及附近墙壁上所有的烛火。

      瞬间,喧嚣的座敷角落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祇园街道上模糊的灯火余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就在这片黑暗中,画纸的右下角,那片留白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荧光,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悄然亮起。

      “空谷幽兰无人自芳”

      泠轻轻摩挲着那处留白。

      原来如此。

      所谓的“评语”,根本不是由人随意发挥,而是需要来者在黑暗中“看见”。

      原来,真的会有人,这么想被另外一个人看见么?

      久违的、近乎解谜般的奇异感觉,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微澜。

      他拿起笔,在黑暗中凭着感觉,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回应。因为无法清晰视物,只能依靠记忆和直觉,让笔尖在黑暗中游走。

      泠写的,是“暗夜萤火照影孤光”

      ……

      回忆的画面自眼前消散,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那瓶真实的素心兰上,清幽的香气萦绕鼻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蘭。

      收到那幅画、并留下评语的客人很多。华丽的辞藻,露骨的倾慕,甚至……不乏权势的许诺。

      但蘭说过,只有两个人,看懂了那画中真正的‘幽兰’。

      泠是第二个人。在他之前的,是近卫家的当主,五摄家之首,藤原氏嫡流中的嫡流,真正的公卿顶点。

      “蘭并非贪恋权贵之人……”那时,蘭浅酌一口,话语如同兰香般飘渺,“权柄如浮云,终有消散时。蘭所珍视的,是那份能在黑暗中看见‘孤光’的灵犀,是那份……能在喧嚣浮华中,依然保有‘照影’之清醒的心性。”

      泠自回忆中抽离,端起酒杯,将杯中残余的清酒一饮而尽。

      窗外,枯山水庭院的白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纸门被无声地滑开。

      混合着清新水汽与兰草幽香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涌入室内。沐浴过后的蘭,走了进来。

      他天然流淌出一种超越性别的、青竹临风般的妩媚。月白色的单衣松垮地系着,乌黑的长发并未完全擦干,一支简素的青玉簪斜斜挽起部分发丝,余下的如墨色瀑布般披散在肩背。

      蘭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泠的身上。

      在蘭眼中,久我泠,是这浮华祇园中一道惊心动魄的异色。

      他看到了那低垂的眼睫下,缓缓抬起的一双眼睛——丹凤。

      那是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孤绝又缱绻。眼型狭长,内眼角深邃,外眼角锋利地扫入鬓角,本该是顾盼神飞、倾倒众生的模样。然而那眸子,总是盛满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深入骨髓的清冷。他的鼻梁挺直,唇色极淡,唇形却异常优美。

      “泠大人,久等了。”蘭的声音比平日更添几分磁性,他步履轻盈地走到矮几前,在泠的对面跪坐下来。

      那青瓷色的光晕随着他的靠近,如温柔的潮汐般向泠涌来。

      蘭提起温在热水中的酒壶,微微倾身,为泠重新斟满。这个俯身的动作,使得他松垮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线条。蘭专注地看着泠,斟酒的动作刻意放得极慢,指尖在收回时,若有似无地轻轻擦过泠的手背。

      冰凉与温热的触感瞬间交错。

      “露草亭的酒,是特制的。”蘭的声音带着慵懒笑意,“用的是祇园后山最清的泉水,佐以一点特殊的……温香。”

      他意有所指,“只是……泠大人似乎从未醉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淡淡的落寞。

      那酒,泠知道。或者说,整个祇园的风月场都知道。所谓的“温香”,是妓楼秘不外传的、效力温和却持久的□□物,融入清酒之中,无色无味,只为助兴,也为了确保恩客尽兴而归。

      泠端起那杯被斟满的酒。

      温香?

      那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时,瞬间激起了深埋于灵魂淤泥的一个残破碎片。

      塞外苦寒,简陋的军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他不再是久我泠,而是身披玄铁重甲的少年将军。

      “卿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可知……行军途中,我只有将自己灌醉后……才敢……才敢放肆地想你……”

      只有在那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的朦胧混沌之中,他可以放纵自己的目光贪婪地描绘她,可以放纵自己诉说那些清醒时绝不敢吐露的、滚烫到足以灼伤心肺的思念。

      想她,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钝痛。清醒时不敢想,醉后想了更痛。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泠的心脏。

      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他变成谁——京都破落的贵族庶子,或是塞外浴血的少年将军。

      他的灵魂深处,早已被那个身影烙下了永恒的印记。那份渴望,那份追寻,那份注定无望的爱恋,早已超越了肉体凡胎的欲望本能,成为了他存在的核心,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根源。

      难怪呢,他从来不会醉。

      泠的嘴角升起一抹自嘲。

      蘭敏锐地捕捉到了泠瞬间的僵硬和痛苦。那痛苦压得蘭心中旖旎的试探和落寞都为之一窒。

      但他并未退缩。反而点燃了更幽深、更执拗的渴望。

      他再次倾身,伸出纤长的手指,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抚上泠紧握着酒杯的手背。

      “泠大人……”蘭的声音像情人间的呢喃,他微微侧头,将那段白皙优美的颈项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泠的视线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散发出无声的邀请。“这酒……很冷吗?还是……蘭不够暖?”

      幽兰之间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素雅的纸门上,纠缠又分离。蘭如同月下盛放的妖异幽兰,将所有的妩媚、清雅、孤高与渴求都凝聚在这一刻的靠近中。

      泠没有动。任由蘭微凉的指尖触碰着自己同样冰冷的手背。他能清晰地“看”到蘭灵魂光晕中那份灼热的、带着粉金色光点的渴求,如同藤蔓般缠绕着那纯净的青瓷色,试图向他灰白的领域蔓延。那粉金色的渴求,热烈而卑微,带着飞蛾扑火般的绝望。

      啊。蘭。

      泠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我看清了,你眼中的渴求。
      就像看清,池中溺死的月亮。

      我们都在渴求着无法回应的光。这是……宿命的嘲弄吗?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蘭的触碰。

      蘭指尖的温度,在泠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而那瓶静静伫立在角落的素心兰,连同它饱满待放的花苞,脱离了纤细却坚韧的茎干,无声坠落。

      然后,不偏不倚。

      “噗”地一声轻响,坠入酒杯中。

      那纯洁的素白,贪婪地吸吮着杯中催情的液体,饱满的花苞紧紧贴着冰冷的瓷壁,像一颗被强行按入欲望之海、最终溺毙的纯洁心脏。

      泠微微一动。

      他看到了,那溺死的花。
      也看到了,溺死的月亮。

      泠离开露草亭,重新踏入京都冬夜的凛冽。

      脚下的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错位感攫住了他。

      唐诗道:天街月色凉如水……

      眼前笔直的坊道,那隐约可见的、模仿宫阙式样的高大屋脊轮廓,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古老都城特有的沉静与秩序感……这一切,都与他脑海中刚刚翻涌而上的、那片血色军帐外的风沙记忆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长安。

      这个名字如同沉钟,在他心中撞响。

      京都,平安京,这座被誉为“小长安”的古都,其格局本就是当年遣唐使归来后,对盛唐长安的顶礼膜拜与精心仿造。朱雀大路如同长安的朱雀大街,罗城门对应着明德门,棋盘般的条坊制,宫城坐北朝南的威严……此刻,行走在这缩小版的长安遗影中,那些遥远而破碎的前尘碎片,如同挣脱了封印的幽灵,与现实重叠交融。

      他像一个迷失在两个时空夹缝中的幽灵,脚下的土地熟悉又陌生,承载着此刻的躯壳,却无法安放那颗承载着千年轮回记忆的灵魂。

      他仿佛看见,自己正策马走在长安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他仿佛听见,风中传来的是市井的喧嚣和胡商的驼铃;他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散开来西域香料的味道……记忆的边界模糊不清,前世长安的雄浑与今生平安京的精致仿影,在他眼前交织、扭曲、旋转。

      泠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风灌入领口,带来一丝清醒。

      然而,他也从此刻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得再也不同。

      蘭身上的兰草香……似乎淡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滴落心间,带着意料之中的凉意。自从他看清蘭眼中的渴求,那幽兰气息便失了其神,徒留其形。

      然而,泠依旧常去露草亭。

      这成为他矛盾的习惯。嵯峨野的别院太过空旷寒冷,几乎将他吞噬。而露草亭,至少那里有人声。有虚假的热闹,有刻意营造的暖意,有觥筹交错的声响,有□□沉沦时发出的、能短暂掩盖灵魂空洞的呻吟。

      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能让他暂时逃离嵯峨野那彻骨的、被诅咒的孤寂。

      他依旧坐在熟悉的角落,点最贵的酒,却很少喝。旁边座敷的纸门并未关严,几个喝得半醉的商人高谈阔论的声音飘了进来,夹杂着游女娇媚的劝酒声。

      “……要说这祇园,还是蘭君最妙!那风姿,啧啧……”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醉意。

      “可不是!不过就算有钱,都不一定见得着啊!”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市侩的羡慕。

      “诶,你们说,那个常来的……久我家的泠大人?”一个稍微清醒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八卦的意味,“听说也是个怪人,传言蘭君对他可青眼有加,可他……啧啧,清心寡欲像个和尚!那么多酒下肚,半点反应都没有!你们说……是不是那方面……”猥琐的笑声响起。

      “嘘!小声点!人家好歹是公卿家的……虽然是庶出……”有人提醒道。

      “那又如何?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来这找乐子?看他那单薄样,脸色白得跟鬼似的,怕是身子骨早被掏空了,有心无力吧?哈哈哈!”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穿透纸门。

      泠静静听着,他早已习惯了被审视,被议论。久我家的姓氏是光环,也是枷锁。而他这个庶子,连同他那点来自母系的不祥通灵能力,不过是家族门楣上一点碍眼的污渍,是茶余饭后供人咀嚼的谈资。

      有时,他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画板和颜料,垂下眼睑,开始勾勒。线条依旧精准而冰冷,描绘□□交缠的官能画面——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他换取金钱的生计,还是为了宣泄内心扭曲荒芜感的一种方式。他笔下的人物,灵魂光晕依旧是空洞的暗红,在浓烈的□□欢愉表象下,是灵魂赤裸裸的疏离与绝望。

      他就这样,在浮世绘的放荡表象下,一笔一笔描绘着自己内心的深渊。
      一个单薄孤绝的身影,在喧嚣的妓楼角落,安静地画着春画。

      画纸上的朱砂,点在交缠肢体情动的高峰处,红得刺目。泠的笔尖微微一顿。

      日复一日的麻痹中,偶尔也会有一些更久远的碎片,如同沉船遗骸般,浮上泠死寂的心湖表面。关于,那个几乎被他刻意遗忘的——未婚妻。

      雪野姬。

      花山院家的嫡女,与泠是指腹为婚。

      幼时起,雪野便如同一个定期造访的、安静的影子。她总是穿着时令最时兴的、符合公卿贵女身份的华美小袖,在侍女或乳母的陪伴下,出现在泠的面前。她会带来应季的点心:春天是樱饼,夏天是水羊羹,秋天是栗子蒸糕,冬天是热腾腾的年糕红豆汤。包装总是精致,盛在上好的漆盒里。

      可是,泠对雪野姬的印象,仅仅是灵魂视界中,一团温和而规矩的薄柿色光晕。

      她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合乎礼仪,像一个被精心教导的人偶。她会安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他临摹字帖,或者摆弄院子里捡来的石头。她试图与他说话,话题无非是“今日天气真好”,“这字写得真漂亮”之类。泠的回应,通常是沉默,或者极其简短的一两个字。

      随着年龄增长,雪野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那份婚约带来的压力与少女懵懂的情愫也悄然滋生。她看向泠的目光中,开始掺杂进一丝羞涩的珊瑚粉和期待的浅金。

      终于,在那个她鼓起勇气,试图询问他是否喜欢她新做熏香的春日午后,泠长久以来压抑的反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维持表面礼仪的耐心。

      他没有看她模糊的脸,只是盯着庭院中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樱花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雪野姬,不必再费心了。”

      “我不喜欢你。”

      仿佛,这还不够彻底。泠几乎是脱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我不喜欢女人。”

      他需要一个彻底而决绝的屏障,一个能让雪野死心、也能彻底封闭自己的借口。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樱花飞落的簌簌声。

      雪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明白了,泠。”

      她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廊下的地板上,然后,她对着泠,深深地、极其标准地行了一个礼。

      当她直起身时,周身那薄柿色的灵魂光晕,虽然黯淡了许多,却奇异地重新凝聚起来,转化为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薄红梅色。

      “愿泠……得遇心之所向。”她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泠的笔尖在画纸上留下一个冰冷的句点。妓楼角落的喧嚣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回。

      关于雪野姬的后来,他知之甚少,也无意打听。只隐约听说,在短暂的沉寂后,这位花山院家的嫡女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很快在家族的安排下,远嫁陆奥,成为当地一位颇有声望豪族的正室。

      她的坦然与大度,带着凄清而决绝的美。

      临行前,她托人退还泠的所有物品,只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流水葬旧约,各生欢喜时。”

      泠在此刻,放下笔,看着画纸上那幅散发着虚无暗红色灵魂光晕的春宫图。尔后端起那杯早已冰冷的酒,一饮而尽。

      他像一幅被遗忘在繁华角落、描绘着放荡与空虚的浮世绘本身。
      单薄,孤绝,与这喧闹的尘世格格不入,却又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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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52:溺死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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