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

　　南宫琅坐在马车中，眉头一直没有放下过。
　　“朝代的更替而已，用不着这么紧张。”姒婕呷了一口茶，望着远处的皇宫，“以后可能还会见证更多的事情，比这种情况严峻多了。”
　　好在，总归会活下来的。
　　南宫琅之前听苏言，或者自己的父亲谈论过，姒婕永远不会老，她几乎与千机司同寿，姒婕也自嘲过，不过一个虚度光阴的前朝遗老罢了，早就该入土为安，偏偏还占着这具躯壳不走。
　　至于这个“前朝”前到多久，姒婕在一次与南宫琅和苏言的品茶时谈及过——最早的朝代统一之时，始皇帝痴迷炼长生不老的仙药，后来终于炼成了，但也误打误撞让她吞了下去。
　　世上最后一枚长生不老药就此消失不见，而炼药的仙人也因药物不见被震怒的始皇关入牢狱，一杯毒酒就此了结生命，也有说法是仙人在服刑之前就消失不见，各有各的传说，但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的是，始皇最终还是死了。
　　一心求生的皇帝最终被刺杀而亡，一心求死的姒婕却误打误撞地活了下来。
　　最讽刺的不过是命运。
　　南宫琅沉默半响，问道：“那么现在不做什么，真的合适吗？”
　　“倒也不算是没有事情做。”姒婕垂下眼眸，“不然这辆马车不会驶往皇宫。”
　　南宫琅一怔。
　　“皇宫里面有一个藏书阁，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姒婕道，“其藏书之丰富，数量之多，比千机司的情报总量还要多上一筹。”
　　“故名，天一阁。”
　　“听说过。”南宫琅道，“但是我还听说，天一阁只有皇家亲眷以及获得其准许的人员才可以进入，千机司远离朝政，可以说除了默之，没有千机司的人在朝堂上做官，千机司的人基本上不可能进入天一阁，况且，进入天一阁干什么呢？”
　　“天一阁有关于千机司的东西。”
　　南宫琅还未开口，马车外传来模糊的官兵审讯的声音。
　　在进城门，他们在进皇宫。
　　南宫琅稍微皱下眉。
　　马车很顺利地驶入皇城中，姒婕接着道：“是前几代时，先任千机司主与皇家合作的书信往来。”
　　“千机司与皇家？”
　　“很奇怪吗？他们其实并不对立。”姒婕淡淡道，“只不过近来，无论是顾鑫海还是顾衫，表现出来对千机司的兴趣都太……令人不安。”
　　“所以你是要进天一阁把东西拿出来？”
　　姒婕道：“不，阿琅，是你去。”她看向南宫琅，“你与五殿下走的很近，委托他带你去天一阁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利用顾齐？”
　　姒婕道：“也不能说是利用，毕竟顾齐因为你也获得了不少便利吧。”
　　“阿琅，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在相互利用的，没有例外，就算是血肉相融的亲人，肌肤之亲的恋人……没有人会逃过。”
　　南宫琅深吸一口气：“我明白，姒婕姐，但是在这之前，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姒婕点头：“但说无妨。”
　　“您与当初的千机司初代主人，苏清，也是这样吗？”
　　字字诛心。
　　姒婕似乎没有料到南宫琅会说到这件事，她似是自嘲，倒是轻笑一声：“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都是前尘往事，有个一千来年了，再纠结显得很小肚鸡肠。”
　　“那就是没有了。”
　　“不，有的。”姒婕看着南宫琅，“我利用苏清，得到了长生丹，而后苏清以叛国为由，万箭穿心刺死，无人收尸，烂死在城外的乱葬岗。”
　　南宫琅道：“可我听说的版本不是这样的。”
　　“妄传的东西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无论再怎么臆想都成不了真。”姒婕意味深长地看着南宫琅，“话本读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
　　南宫琅仍是温文尔雅一笑，并未再做反驳。
　　一只木鸟扑棱着翅膀从马车中飞出，径直冲向顾齐的寝宫，南宫琅看着远去的木鸟，直到消失变成一个点，才向姒婕示意，走下马车。
　　姒婕在南宫琅下车的那一刻抓住他的衣袖，道：“对不起。”
　　南宫琅摇摇头：“不必，都是为了千机司的利益，应该庆幸我与五殿下有这么一层关系，换做别人，恐怕要费不少力气。”说罢收起衣袖便走下马车。
　　天一阁气势宏伟，据说地下还有藏书几万卷，整体精致又不失威严，是许多文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还有大量农具机械等制造书籍，所以枢密院的老头子也时常惦记着天一阁的藏书。
　　门外，几排禁军守卫着大门，内部有人轮流值班，确保没有小偷等鸡鸣狗盗之辈溜进去窃书。
　　南宫琅只是站在天一阁开外，便有禁军走来问他所为何事，但是好在南宫琅气度在那里放着，所以禁军以为他是某位世家公子或者说是王爷的小世子，所以说话间比较客气。
　　南宫琅微微欠身：“在下等人。”
　　禁军谄谀道：“这里等人……不太合适，天一阁毕竟算是重地，里面的书都可珍贵了，要是有什么差池……”
　　南宫琅反问道：“军官是怕我偷书？”
　　禁军忙忙摆手：“欸不是不是，这位爷可千万别误会，只是宫中规定，我们不得不从。”
　　南宫琅道：“无事，在下等的人很快就到。”话音刚落，顾齐骑着一匹马，老远就朝南宫琅招手：“阿琅——”
　　南宫琅看着顾齐，眼底的笑意一点点绽开。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顾齐永远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而这个最显眼的人，总能在远处一眼看见自己。
　　禁军不认识南宫琅，但都认识五殿下顾齐，纷纷行军礼：“给殿下请安。”
　　顾齐翻身下马，玄色劲装利落干脆，他随口道：“都起来吧，这位是我的朋友，想来天一阁转几圈找一下书，你们可以放行吧。”
　　禁军见五殿下来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引路放行，让顾齐在登记册上备注一下便让二人进去了。
　　进到天一阁内部，南宫琅松下心：“这次多亏你了，不然这天一阁还真不让我进去。”
　　顾齐笑道：“多大的事，之前都是麻烦阿琅你，现在你来麻烦麻烦我也不是不可以啊。”
　　南宫琅道：“那说白了还是你嫌我麻烦？”
　　“不不不，完全没有！”顾齐连忙摆手，下一刻南宫琅捂住他的嘴：“嘘，书阁内部不可大声喧哗。”
　　顾齐眨巴着眼睛点点头，南宫琅这才放下手，结果被顾齐反手抓住，两个人在书阁内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顾齐看着南宫琅，缓缓压低额头，凑近南宫琅问道：“你来天一阁，真的是来找那些‘经商之道’的书吗？”
　　南宫琅别过头，喘了口气：“不然呢，我那里找不到，你今天发什么疯……”
　　顾齐忽然抱住南宫琅，头枕在他的肩窝，喃喃道：“那就好……你可千万别骗我啊。”
　　南宫琅察觉到不太对劲，他掰过顾齐的头问他：“思明，怎么回事，今天发什么疯？”
　　顾齐轻轻吻上南宫琅，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含糊间，只是说一句“没什么”轻轻揭过。
　　“你别转移话题。”南宫琅双手捧住顾齐的脸，“说实话，怎么回事？”
　　顾齐这孩子有一点就是好，就是不会跟南宫琅说谎，就算说了，南宫琅多逼问几句，或者说使点什么小手段就轻松拿捏，这次也不例外。
　　顾齐被南宫琅看着，脸又被捏着，再加上刚刚亲过南宫琅，于是很自然地吐露敌情：“我七弟对我说过……阿琅你先别生气，他说你利用我……还说什么近日你肯定会来找我，让我把你带进天一阁。”
　　“起初我是不相信的，再说我们两个的关系，还轮不到他来指指点点，后来他还说……你和那个苏侍郎会联手骗我三哥……我今天收到你的信的时候，起初是很开心的，但是看到你是想让我带你进天一阁，我就……”
　　顾齐努力凑近南宫琅：“我错了阿琅，我不该相信七弟的，他挑拨离间，嫉妒我们两个。”
　　南宫琅只得草草地揉了一把顾齐的头发，道：“我怎么可能骗你。”心里面却升起了一种不安。
　　顾鑫海，又是顾鑫海。
　　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对千机司知道这么多，又想挑拨千机司与顾衫顾齐的关系，虽说竹玦当时和他有一腿，但是竹玦在千机蛊的作用下都坦白了，她根本没有向顾鑫海坦白过多千机司的秘密。
　　如果都是顾鑫海自己查的，或是猜的，那么他就太可怕了。
　　心机叵测者，又对千机司有着莫大的敌意与兴趣，很难想象他上位之后会对千机司做什么。
　　而且说到顾鑫海猜到南宫琅会来天一阁……
　　南宫琅回想了当时的登记册，似乎前面有几张写的是“顾”字，字迹不像是顾衫，那么当今皇子，到了往藏书阁跑的年纪的，恐怕只有顾鑫海了。
　　那么千机司的秘密，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也没有必要再往下找了。
　　以顾鑫海的心性，必定会拓印一本或是手抄一份，管你什么形式，什么时候，通通留下来。
　　“三殿下常来藏书阁吗？”南宫琅忽然问道。
　　“来啊，我三哥读书那会，特别喜欢来天一阁看书，看到不吃饭那种，不过这些年忙了，就不怎么看了，当时据太傅所说，我三哥快把天一阁翻遍啦。不过我嘛……嘿嘿，我还是更喜欢射箭马术什么的。”
　　经常泡在天一阁，也就是说，顾衫也很有可能看过有关千机司的东西。
　　南宫琅觉得此次来的行动真是多余，最不想让看见的人可能已经看完了，还顺便损害了他与顾齐之间的信任。
　　退一万步讲，就算二人都没有找到，那么南宫琅自己在这里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
　　南宫琅摇摇头，笑着说：“你还是多读点书吧。”说罢便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有关经商的书籍开始翻看。
　　“不过，阿琅，你说为什么七弟要跟我说这些？他还想挑拨苏侍郎和我哥的关系，我觉得苏侍郎虽然平常懒懒散散的，但是还算是个好人。”
　　“很简单啊，你的七弟，想与你三哥争权。”南宫琅轻描淡写地说，随意翻开一页。
　　顾齐在一旁叹气嘟囔着在皇家总是免不了这些事情，南宫琅盯着书本中的一张纸，半响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可以看出它年代久远，但是上面黑色的半碎山河印清晰可见，字迹虬劲有力，写的是——
　　“千机司苏家一脉愿与皇室联盟，共御外敌，此后，愿山河无恙，金瓯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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