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雍纪事

　　正值仲春，御花园中的几株牡丹开得极盛。
　　陈听宋漫步在小径上，挥退沿途內侍，“殿试于三日前结束了，翰林院说明日便可将名单粘贴至正和门外。”
　　林承元站在他身侧，闻言侧首问道：“阿隽想去看榜？我陪你。”
　　“不了，”陈听宋摇了摇头，“宥儿明年便及冠了，我想带他去看。”
　　“说到底，你还是最在乎你的乖侄儿，”林承元颇委屈地看着他，“你都不乐意让我待在你身边了。不过短短十几年，你就变了心。”
　　陈听宋微微扬眉，含笑软声道：“你我朝夕相处，这一时半刻不见算不得什么。宥儿不一样，他是储君，身上肩负着我大汉的天下，有些事情愈早教他愈好。”
　　“果然是色衰而爱驰，古人诚不欺我，”林承元还在一旁伤春悲秋，“我不过是眼尾多长了一条皱纹罢了。”
　　“我说你今早起来为何对着铜镜皱眉，原是如此。你是我见过的天下最俊朗之人。我是带他去上课的，”陈听宋解释道，“又不是去寻欢作乐。莫醋啦，明年宥儿及冠后，便可以接下我肩上的担子了。母妃给我留下的财产里面有一处河东郡的六进宅院，我们到时候就搬到那里住去。”
　　林承元抚弄着陈听宋淡粉的唇瓣，“这么点好处就想支开我？”
　　陈听宋抬眸对上他侵略性的目光，放轻了声音，“那秉威公待如何？”
　　“三次。”林承元半分不客气地攻城略地。
　　顾及到某人正游走于他腰背的不老实的双手，尊贵的皇帝陛下最终还是选择屈从，“......行。”
　　林承元自出生以来便不知见好就收四个字怎么写，他俯身轻啄陈听宋的唇角，“遵旨，臣今晚一定好好侍候陛下。”
　　是夜，被翻红浪、一室春光。
　　翌日巳时一刻，陈听宋在林承元怀中迷瞪瞪地睁开眼，“唔......不来了、拿出来......”
　　林承元从善如流，附耳低声道：“陛下，既醒了，便由臣来侍候您沐浴更衣吧。”
　　陈听宋感受到怪异的身体变化，瞬间从两颊红到了肩颈，“不必了，朕自己来。现在几时了？”
　　“巳时，早朝是赶不上了，不过陛下放心，我一早便让人通知朝臣今日休沐，”林承元拿了块丝帕替他擦拭，“陛下，我这糟糠夫可还称职？”
　　他自继位以来极少罢朝，今日林承元闹着一出就意味着满朝都知道他昨夜荒唐了......
　　陈听宋将脸埋进软枕中，颇气愤地踢了一脚被褥。
　　“好啦，不是说今日要陪宥儿去看榜吗？快起来，”林承元将他从被褥中捞起来，抱着去后殿的池子中清洗，“翰林院的人说午后未时便放榜了。”
　　半个时辰后，陈听宋穿好忍冬纹沧浪圆领袍，坐在西洋镜前对着脖子上的痕迹发愁，“连脂粉也遮不住，可如何出这殿门？都怨你，让你小心些，你偏不。”
　　“情之所至，实难抑制，”林承元拿出方面纱替他戴上，“如此便可遮挡了。”
　　陈听宋瞪了他一眼，老生常谈道：“下不为例。”
　　长岁的声音自殿外传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陈听宋伸掌抵住某人近在咫尺的双唇，忍着腰腿的酸麻，起身道：“让他进来。”
　　陈斯宥推门而入，将将跪在门槛处行礼，“参见叔父，叔父安好。”
　　暖阳顺门而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听宋掀开珠帘走出，“免礼。时候不早了，走吧。”
　　“是。”
　　半刻钟后，陈斯宥抬首看着上方的“福安楼”三字招牌，问道：“叔父，您说今日要给侄儿上一课，侄儿本以为是取士之课，原来是与福安楼相关吗？”
　　“随我来就是。”陈听宋笑笑，没再卖关子，带他上了二楼，进了天字一号房。
　　他坐在窗旁，拿纸扇轻点桌面，“坐。这里只有我们叔侄二人，不必拘礼。”
　　陈斯宥坐在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上，“谢叔父。”
　　福安楼占尽地利，坐落于正和门对面，从他们这里看去，全然可将在下面翘首以盼的学子们尽收眼底。
　　“放榜啦——”
　　陈听宋端起茶盏浅啜，看了眼正往下张望的侄儿，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放榜之时，万籁俱寂。贡士们屏息凝神，苦苦寻找自己的名字，商贩们也跟着紧张，停止了吆喝叫卖，仿佛这便是天下第一要紧事，”陈斯宥看着慢慢恢复嘈杂的街市，接着说道，“看完皇榜后，及第者欢欣鼓舞，落榜者垂头丧气，差别极大。”
　　“会试三年一次，每次只取寥寥数十人，故而民间有‘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进士及第，可谓光耀门楣，”陈听宋从袖中取出翰林院专门誊抄好的名单，摊开放在桌上，“不过，我今日带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明白入仕之不易的。名单上的人，以后都会在我朝任职，而他们的仕途，不止取决于自身的政绩，更多的是在于为君者的心意。”
　　“所以，”陈斯宥会意，“为君者要知人善任，不能使明玉蒙尘。”
　　“知人善任，难啊。知人难，善任也难，两者做到其一便可称为‘明’，兼得才是‘贤’，”陈听宋轻笑着摇了摇头，“能上这张名单的已是天下学子中的佼佼者，其中能在日后被你我重用的，更是天之骄子。高居庙堂者不知江湖之远，稍有不慎便会遭其蒙蔽。”
　　“叔父的意思我明白了，”陈斯宥一点便通，“‘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与其耗尽心力来与这帮能人斗法，不如多走下去看看。”
　　“说的不错，不过，小宥儿，但这其中又有许多门道，”陈听宋搁下茶盏，一展纸扇，“有时，你亲眼瞧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亲耳听见的也可能是假的。吏部尚书张义殊是明雍元年的进士，他入仕之初因文章鞭辟入里，被我弄去岭东郡当长史，进行田制改革。岭东郡那时候因土地兼并严重而财政吃紧，基本没有多少钱粮能够拿来上交国库。张义殊虽身负皇命，但还是举步维艰，光是丈量田宅一项便让他遭了不知多少弹劾。后来，我以为是他人微言轻，便派了人去协助他，你猜如何？”
　　陈斯宥不假思索，“他坑害了张大人？”
　　“不错，”陈听宋冷笑一声，“那人与当地乡绅沆瀣一气，给义殊身上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写了密折八百里加急送进宫中。‘动摇国本、草菅人命、苛待老父......’奏折里足足罗列了十余条罪名，条条证据充足，将他打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无奈之下，我只能派罗师父带着兵马去维持局面、推行改革。罗师父到岭东郡的第二天，便给我来信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密折上的内容尽是杜撰。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变通，下旨痛斥之余让罗师父将涉事人员以污蔑朝廷命官之名全抓了。朝中官员纷纷上书劝谏，但我铁了心杀鸡儆猴，下令一概人等从重问罪。虽然过程艰难，但结果却出乎意料的好。改革初步完成的那一年，岭东郡上交给国库的钱粮足足多了两倍。”
　　陈斯宥问道：“侄儿听太傅说，田制改革一事，独岭东郡花费六年，其余郡州都不过一两年便完成改革，这是为何？”
　　“田制改革难以推行的本因在于乡绅地主掣肘，后来明雍元年科举舞弊案、明雍六年直亲王等人谋反，这两件事情涉事人员众多，一一处理后剩下的都是识时务者，”陈听宋笑笑，“他们自然不会再掣肘。不过，仅凭我一人之力，自然是无法与他们抗衡。若无此物，我怕是早早被废。”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虎符，搁在桌面上。
　　“他们怕的不是朝廷，也不是朕，”陈听宋意味不明地抿了下唇，将虎符收好，“而是林家的常胜军。若非我那饱食终日的六叔通敌叛国，他们还真就轻易奈何不了我。你衡叔当日将虎符交给我的时候，我犹豫过要不要接，最后我还是接下了，因为我虽知晓你衡叔一家对我忠心不二，但我不能保证常胜军以后的统帅不生二心。为江山稳固计，我要将它永远留在皇室中。除了它之外，还有一物也很重要。”
　　“请叔父赐教。”
　　“人心。”
　　“人心？书上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叔父说的可是这个人心？”
　　陈听宋点了点头，“往日只由百姓所负担的赋税分摊了大部分到官绅头上，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百姓与朝廷在赋税上的冲突，还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岭东郡的前郡丞说错了，百姓不是他口中的愚民，官绅也不是他口中的国本。小宥儿你记住，由古至今，唯有得民心者才可得天下，百姓才是我朝的根基。”
　　“侄儿记住了。”
　　“先别急着答应我，”陈听宋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日后你会知晓，在多方掣肘下，真正做到它是一件十足艰难的事情。你要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并尽力体现在行动上。”
　　“是。”
　　“朕继位之初，虽有外祖辅政，但大多数诏令都是朕自主下达的。朕知晓，外祖是想让朕在这过程中慢慢摸索如何做一个皇帝，”陈听宋饮了口茶水，“朕也的确从中获益良多。所以，朕也支持你多出去看看，等你学会如何用双足丈量自身到民心之间的距离时，你便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
　　陈斯宥思索良久，起身跪下，请缨道：“叔父，昨夜议事阁上报河西郡洪患一事，侄儿愿往！”
　　“孺子可教，”陈听宋点了点头，“去吧，朕会派义殊与你同往，要注意安全。”
　　“谢叔父！”
　　“笃笃——”
　　长岁在门外说道：“老爷，夫人问您今晚是否要回去用膳。”
　　陈听宋看了眼天色，起身道：“你衡叔差人来催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叔父先回去吧，侄儿想慢慢逛回去。”陈斯宥叩首送别。
　　“随你。”陈听宋走出房门。
　　小宥儿，希望这堂点到即止的课你能学明白。
　　陈听宋看着天边火红的流云，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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