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受冷空气影响，20日夜间至23日，我市将出现持续降雨，期间气温下降，体感偏凉，请市民外出备好雨具，注意交通安全，及时添衣保暖……”

　　楼下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

　　今天夜里无风，空气很闷，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直压下来，见不到半点光亮，于是大海也呈现出灰暗的色调，长而滚动的海浪翻涌，自外海向岸边推进。

　　黎语拉开窗户，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海藻、泥土的气息。

　　晚餐时的疑问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她当然想不出答案，就只能埋头写作业。即使知识不能解答她的疑惑，但至少能让她的内心平静片刻。

　　空掉了两个实在不会写的数学大题，她准备问何江月。

　　目前的聊天记录全是她今晚的自言自语，在她又打完一段话，点击发送之前，何江月刚好对傍晚的一系列事件做出了点评。

　　何江月：【我的天，这也太抓马了吧？】
　　何江月：【反正不管真相到底怎么样，那男的都不像是个好人。】

　　黎语也是这么想的，虽然说起来不大礼貌，但事实就是这样，她看到江庭礼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如果温言不是弃婴，只是不小心走失的小孩，如果江庭礼今天见到温言的时候态度再好一点。

　　其实这是件好事呢……

　　何江月：【现在情况怎么样？】
　　何江月：【我家教都上完了，温言应该回电话了吧？】

　　对面又发来两条消息，黎语回了个“还没”，然后把不会写的数学大题发了过去，让何江月给她写好了过程再拍照发过来。

　　等她把这两道大题琢磨明白了，温言也终于来消息了，【我到你家楼下了。】

　　黎语房间的窗户正对海边，她站起来稍稍往前一探身，就能看到仍然穿着短袖校服的温言站在楼下，正仰着头迎上她的视线，她房间的灯光就成了他眼里唯一的光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语感觉他很难过。

　　是那种很难说清，
　　也很难发泄出来的难过。

　　像南方阴雨里，怎么也甩不掉的潮湿。

　　心脏因此而变得酸酸的，黎语抿了抿嘴，趴到窗台上问：“你不上来吗？”

　　温言只轻轻摇了下头。

　　黎语便明白了，顺手拿上手机就直接跑下楼，和郑玉京简单说了声，推开门和温言一起走下台阶，坐到沙滩上，仰头看这晚并没有星星的夜空。

　　海边也没有风，他们就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坐了很久。

　　原本黎语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现在见到了他，开口却在突然间变得很困难，她想多珍惜这样安安静静和温言待在一起的时间。

　　可她还是想知道。

　　她侧目凝视温言放空的双眼，问：“亲子鉴定已经做好了吗？”

　　温言点头：“好了，过程很快。”

　　比想象中快很多，他们很快就完成了血液、口腔唾液、头发样本、指甲的采集，送去了专业的检测机构。相反，是办理其他的各种手续花费了很多时间。

　　黎语继续问：“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说是两到三天。”
　　“好快。”

　　那么也许三天以后，温言就会变成江言，走进一个新的家庭了。

　　尽管很不情愿，但大概率就是事实，温言也无法欺骗自己，仰躺在沙滩上说：“不管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都应该真的是我……爸。”

　　无论是哪一种语言，爸爸妈妈都是最简单的发音。
　　小孩人生中首先学会的就是爸爸妈妈。

　　但温言的人生中没有父母的存在，他首先学会叫的是奶奶，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他都很难把这个人和爸爸联系到一起，再叫出来。

　　黎语听到他明显的卡顿，心脏又酸酸的了，闷声问：“那他当初为什么要丢下你？”

　　“他说，是我妈丢的。”

　　在江庭礼讲述的故事里，他是一个忙于工作的男人。

　　他一心拼搏事业，鲜少归家，就连爱人怀孕了也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改变。于是爱人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疯魔，最后与他大吵了一架，挺着大肚子离开了。

　　起初，他以为爱人只是出去旅游散心，安排了人去照顾她，却没想到随行的人跟丢了。等他找到爱人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被爱人狠心抛弃，爱人也因为孕期奔波，生产不顺损耗了身体，回到北城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

　　之所以现在才来找温言，也是最近才发现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黎语听得直皱眉头，手指用力抓了一把沙子，“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把刚出生的孩子丢了？他这说的能有几句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

　　温言当然不会真的信了江庭礼的话，但有一点他觉得是可以相信的。
　　他妈妈真的已经去世了。

　　至于其他的，可能也一点都不重要。反正他只需要牢牢记住他是被丢弃的孩子，江庭礼绝不像他说的那样无辜就够了。

　　黎语扬起手，沙砾顺着指缝落下。

　　她又问：“那等结果出来以后，你会跟他离开一起离开南海吗？”

　　温言摇头：“我不想离开。”

　　但结果如何，似乎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手心的沙砾落完了，黎语又在回忆从见到江庭礼开始的每一帧画面，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又从中找到了一个关键点。

　　“他是北城人吗？”
　　“是，你可以在网上搜到他的名字。”

　　黎语马上输入江庭礼的名字，手机页面自动跳出了他的词条介绍，入目第一个关键词就是“豪政集团董事长”，后面还有什么商会会长，什么名誉教授，各种光鲜亮丽的身份全都罗列在了这里。

　　往下看，还有江庭礼多年来达成的各项成就，黎语越看越觉得恍惚。

　　“好像在做梦。”

　　她不想再看了，按下关机键认真去看温言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像和你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开了好远好远，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可是在今天走出校门之前，温言还说等他们一起上了大学，要多租一间房子给她养猫呢。

　　温言也同样被不真实感包围着，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眼前的黎语。

　　他看着黎语的眼睛，是很用力地看她，声音却很轻，“我不会离开。下周四就期末考试了，我不走。”

　　他的声音很低。
　　好像是说给黎语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要问的问题差不多都问完了，再多的黎语不敢问了，跟着一起躺了下去，打开的手臂碰到温言的皮肤，指尖不自觉勾起他的衣角，再放下。

　　他们又不再说话，只感受着这一片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海边。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一滴雨水落到脸上。

　　黎语摸了摸脸颊，“下雨了。”

　　“我送你回家。”温言把她拉起来。

　　他们并肩走回家，和往常一样，温言在门口和郑玉京问了好，看着她上了楼才离开。但黎语这一次还没上到二楼，就又跑下楼在门口驻足了很久，安静凝视着温言离去的背影。

　　她有预感，他们见面的机会要越来越少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

　　和黎语想的一样，周日一整天，她都没有再见过温言。因为江庭礼一整天都在福利院，所以温言也脱不开身。

　　不过亲子鉴定的结果还没出来，周一这天，她还是在学校见到了温言。

　　之前江庭礼的豪车太过受人瞩目，江庭礼找温言说话的时候也没避着人，有不少同学都看到了，现在到了学校也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温言几眼。

　　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纯粹就是好奇。

　　但黎语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咽下这些情绪，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好朋友就是有一眼看穿她的本事，何江月当即拿了前桌的男生开刀，“你一直回头看谁呢？还有五分钟早自习就开始了，你作业抄完了？”

　　男生尴尬地背过去，“没呢没呢，我不看了。”

　　何江月的声量不小，忙着抄作业的同学都立刻低下头奋笔疾书，收作业的也都前后左右地催，不过还剩些无所事事，好奇心又重的，依然敢直接凑到温言身边，“前天在学校门口的那个真是你爸啊？”

　　没等温言回答，他兀自感慨：“他开的是劳斯莱斯啊我靠，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真的劳斯莱斯！你摇身一变成富二代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温言打开英语书，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啥啊，不知道他开的是劳斯莱斯，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爸？”

　　男生锲而不舍地追问，奈何这次还没等温言说话，徐老师就进了教室，“还没进教室就听你们吵吵嚷嚷的，早上到了学校交完作业就自觉开始早读知不知道？英语课代表上来带领一下，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周四就期末考试了，不抓紧时间抱好佛脚还想干什么？”

　　“期末考完又不能放假。”
　　“烦死了，今年暑假要减半。”
　　……

　　大家不敢挑战徐老师的威严，小声嘀咕了几句就开始跟着英语课代表读课文了。

　　齐声朗读的声音逐渐大起来，徐老师满意点点头，抽了个空隙的时候又说：“课代表也赶紧把作业收齐回来早读。马上就高三了，大家都自己多上心，这是影响你们一辈子的事。”

　　类似的话从今年高考后就常听到，就连黎语这样的乖学生都听出茧子了。

　　何江月双手抓着椅子往前挪了点，黎语从后面挤出来，正好和温言一前一后走到第一排的小组长那收作业，再一块儿把作业送到了办公室里。

　　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

　　就好像这只是一个平静普通的周一，他们会按部就班地上课、跑操、写作业。

　　但温言的心里又再清楚不过。
　　今天并不普通。

　　回到教室后，他完全读不下去英语课文，这是他头一次完全没办法投入学习。

　　无论是上课，还是课间休息，他人虽然坐得端正，好像在认真听讲，但事实上他的心都是乱的，眼里能看见的也只有黎语低垂柔顺的马尾，恬静的侧脸，还有她手边窗台上的茉莉花。

　　以前都没想过那么多。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感觉到，这是他一辈子都看不腻味的画面。

　　黎语能感觉到温言今天一直都心不在焉，自己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只能说是在上课期间能静下心来，但一到课间，她就一点都不想动脑筋了。

　　她想和温言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

　　一整天在这样的焦虑和别扭中度过，夜晚依旧小雨淋漓，她跟在温言身后走出教学楼，一起撑开伞先去了操场。

　　小狸花们会自己寻找躲雨的地方，但只要发现他们过来了，就会咪咪喵喵地跑出来蹭他们裤腿。

　　“你们吃快点，吃完了就赶紧回去躲雨，毛毛淋湿了很冷的。”

　　温言帮黎语撑着伞，看她加快速度把猫粮倒出来，伞下还围着小狸花们，小爪子全都湿漉漉的，白手套都变成脏兮兮的灰手套了。

　　黎语轻轻摸着他们的小脑袋，“等过几天雨停了，我就拿湿巾来给你们擦一下毛毛，这样就能变回干净漂亮的小猫了。”

　　温言很想说他来擦，但心底都已经没有支撑他做出承诺的勇气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黎语和小狸花，等待着小狸花们吃完饭，撑着伞把它们送回躲雨的地方，再和黎语一起慢慢走出校门。

　　江庭礼的劳斯莱斯又停在门口。

　　再次见到他，黎语和温言都不觉得意外了，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过来，身后还有保镖为他撑伞。

　　他对温言说：“结果已经出来了，今晚跟我回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