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恐年岁


      自鸾凤馆回来,卓家少年便神思不宁,心绪不定。他便是想:颜堡主身在江湖却不问江湖事,自是因其古怪性子使然。这般人尽皆知的寻常事,从那大侠嘴里说出来,怎么忽地多添几分捉摸不透来?少年歪在榻上,一宿不曾合眼,十分悟那地道能说的理儿不出。百般为难,不觉眼前一黑,轰出个法子——挖人秘密,不如猜人心事。
      颜堡主的心事,倒不难寻。
      自古从来,世上多少使人肠断的心事,原本无碍,尚可撑持。烈酒一浇,反更使人多添几许要命心碎来。卓家少年不待鸡鸣朝盈,早已一道烟直往酒窖里奔——颜不贤每每从酒窖出来,既姿态趔趄,更形容枯槁。仿佛这一待便去三日时辰的地方,不是颜家堡酒窖,而是千里外孤坟。
      当日戌时一至,少年往那厢房门前大大方方一立,又轰轰烈烈掮来一坛酒。十分不辱使命。
      见门又开,少年一字不发,只管狠心把那酒坛往地里一砸。又从一地瓦中刨来个古旧锦囊,递上道:“还请全大侠指点。”
      宫则书便接过锦囊,往园内寻来块石凳坐下。一面遥看全寄北端起那沉重无比的铁锏,胡乱教那少年道:“锏之如斧,势如劈柴。迅风悍雷,不急不躁。一招砸下去,必要人老命。”
      一面仔细打开那锦囊。
      全寄北一面拭汗,一面使锏比划道:“可是个尚靠得住说得通的理儿?”
      江湖虽冷,人情却坚。那锦囊里头,不过一纸陈年信笺,一桩心伤旧事。
      宫则书將那信笺展开又合,生怕受那旁人的心伤旧事连累似的。又嗟又叹道:“颜堡主与陇山派老掌门施世南,竟也是个结义兄弟。这信,是十三年前颜堡主书与家父的。想来,应是得知血荐坊遭逢无端变故,便不曾把信送出。深藏那酒窖,至今。”
      全寄北愣了一回。又比划道:“你且往下说。”
      江湖谁又曾知晓,孤胆仁义的颜不贤,竟曾害过不少忠良之士,虚度光阴,空添过一段荒唐岁月。广行阴骘,则众善近报在己身,远报在至亲。所行诸恶,亦当如是。想来颜不贤所受那报应,便是往他那天真无邪的小师弟头上尽数落了去。颜不贤因此伤痛欲绝,正欲做下那共赴黄泉的狠念头。好巧不巧,萍水相逢施世南,对酒一宿,竟解下心结,得了搭救。颜不贤感恩一世,也便放下屠刀,撑持起如今的颜家堡。
      全寄北不免心下一紧,叹道:“他那死在卓家家宴上的儿子,岂不也算个报应。”
      “报应不报,旁人说的不算。只是不知,颜堡主作什么要把这等陈年旧事道与家父听。更是不知,这后半信,满纸‘狼心’‘豺肺’的,转头竟把井掌门乱啐一地,斥其不吃人饭,不干人事。你自己看。”
      全寄北细细读过信,不解这其中故事,只道一句:“洞湖门沽名钓誉。若看那井老怪不惯,断去人情往来便是。多大点事。何苦想不通来,要从此不问江湖事,不当神气大侠。”
      “越是重侠重义之人,越是眼里容那沙子不下。且颜堡主的侠义并非与生俱来,反是痛改前非得来。‘侠义’二字于他,想来意义更深,分量更重。见有不平之事,作恶之人,却力不从心之时,遁世反倒算个顶好的出路。”
      言罢,宫则书眉头又皱半日:“只是这其中恩恩怨怨,信中并未一一道个水落石出。若是有个故人在,牵扯动堡主经脉一二,睹物思人,因人动情,把他的心治活几分……”
      遂使口吩咐道:“你去把施伯歇抓来。”
      “这信既是写与宫霁大侠的,你便算不得故人?”
      “若是叫颜堡主察得我这些年苟在洞湖门,搅合着干下些乌糟事。你便不怕他一口气咽他不下,把你也一并大卸八块?”
      这厢,弟子一句“俩江湖客日日正事不干,只去鸾凤馆胡羼鬼混”,直教颜不贤呷茶遭了呛,愣是一口气顺咽不下,咯老血似的道:“自古禽兽祸害半斤八两。故而那日,他二人因什么畜生禽兽之言,而出手护那兔崽子的话便轻易信不得。”又缓气半日,方才一字一句交代那弟子道:“明日鸾凤馆有好戏,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就按此路子来——宫则书这回若狠心不救那死兔崽子,便也罢,只当他是个不成器且乱说慌的混账东西,此番来中原,定有他谋。若他侠义又不怕死的,肯舍己又救那死兔崽子一回,你便跳出来,以惩奸除恶之名当场杀你独眼师弟,看他又作何应对。总归对于‘人命’二字,看是他狠心无情,还是我颜家堡的人狠心无情。”
      那弟子听得一头雾水,昏天黑地央求道:“师父。当真要出人命?我与我独眼师弟,可是竹马的交情……对着独眼师弟,我断狠不下那心和手的……”
      颜不贤一听,急得乱跳:“糊涂东西!越吩咐越蠢!自是不能真害人命,做个样子便是。且叫我试他个明明白白,宫兄弟的儿子跟那姓井的糊涂老贼鬼混这多年,究竟长成个甚混账无情德行。”
      展眼天气已过中伏。虽近立秋,倒尚无萧索之气,满目尽皆好景好物,花朝月夕。全寄北伫倚厢房门边,忽地记起会稽郡那龙蛇混杂的闹市——想来此时洞湖门又当是一年酒香四溢时节。不免自思道:是要捱至何时,才能望得一眼那头呢。才不因几重绝苦心事,而辜负这年年的好时节呢。不觉从袖中摸出千尺扇,打起拍子,调不成调地吟:“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掏酒出来,吃一口,又吟:“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便在此时,卓家少年一锏砸来,道:“大侠如此得闲,便多授人几招,也可省去恐年岁之不吾与的闲愁。”
      全寄北避之不及,稳住身心道:“小兄弟。黄历不好好看?今日忌吃花酒。阿书这贪睡至日上三竿风露消的毛病说来便来……”
      正教训着,只听一弟子三五大步过来,指卓家少年浑叫道:“你过来这头。我有吩咐。”
      卓家少年把头一歪,不知何事,只管丢了锏过去。一去几顿饱饭的工夫,卓家少年方匆匆提回一卷画轴,见人便指手画脚道:“什么黄历黑历,好看不好看。都没有这个好看。”
      全寄北忙拿眼一认——那画卷上竟不是人,而是个看上去年深岁久的荷包。这处缝缝补补,那处补补缝缝。十分漏财。
      ——是阿书不肯纵容自己扔了弃了撕了的荷包。是古老庄主传与古谷的荷包。
      如此记起,不禁伸掌往怀间腰上袖中东捣西翻好一阵。直呼“要命的紧”。
      少年一愣,啐道:“什么要命,你才要命。”说着袖了画卷,又道:“鸾凤馆老板今日逮到个贼子。这荷包便是从那贼人身上抖下来的。老板如今正满城派这画卷,寻那不长心眼儿的失主呢。”
      少年仍比比划划说不停,那二人早已脚底生风地往鸾凤馆赶。
      不承想,方行至一深巷拐角处,忽横着竖着的冒来个独眼侠客,狠把去路一堵。卓家少年从后一头撞来,不妨摔得七零八碎。
      便见独眼侠客把少年鼻子一拧,喝道:“死鬼卓桓。不长眼睛。叫老子好找!”
      卓家少年晕头晕脑间,仍不忘仔细回味这言语这招式。不觉“咦”了一声。
      正痴痴傻傻间,忽又正着反着冒来一个独眼客。眉凶目煞,双掌齐上,也“卓桓”并“不长眼睛”的乱骂,不知欲把少年如何。
      宫全二人不解,各自欠身一瞧——来人一前一后,独眼一左一右,竟十分般配。
      全寄北咕哝十好几个“奇了”,方回神作罢,道:“小兄弟。你仇家竟比他的多。”
      宫则书只管把眼白了一瞪,也念叨半日“怪了”——且不说那卓桓早已颜家剑下魂消魄散,即便在世,哪个要跟一痴傻病儿结下什么梁子。如今这江湖中人,不只爱眼瞎,竟心也一并瞎至连仇家也要认错记错的地步不成。
      正一人一句“奇了怪了”,那独眼客早已追出卓家少年三条巷去。独眼侠客亦不知所踪。
      追追打打至鸾凤馆前,好巧不巧,那门前候客马车不知遭过怎么样的张罗打点,忽掉下一只车轱辘来,也不看路,只咯咯吱吱的滚,正往卓家少年身子沉沉压来。
      独眼客双掌来来回回游走不迭,摁那少年在地不放。正欲狠心出掌,犹未出掌。
      少年早已又挣又扎一地。心下默念锏法招式无数,正欲无情使招,犹未使招。
      两个如此这般纠缠,半日,竟与那车轱辘来来回回周旋起来。
      再举眼看时,只见宫则书急急把身一纵,大步腾来,正欲揪那少年。
      独眼客登时嗖的把掌一收,怪笑几声。便几道阴柔掌风,又臭又熏,欲將那车轱辘往宫则书身上引去。
      宫则书愕然一回头——只说来争那少年,没承想,那独眼客竟使错掌劲,叫马车轱辘遭了道儿似的东倒西歪不听使唤,眼见一径要往那无辜旁人处压去。宫则书逼不得已,一面扶了少年,一面也把身歪了出去,从车轱辘下抢回五六七八个天真孩童。有惊无险。
      卓家少年心中余悸,深以为独眼客又使什么奇绝招数。慌不择路间,早已扑去狠咬独眼客一嘴,方又抬锏凌空踢踢掷掷,只管口中大喝“吃锏”,十分无有章法。果然叫那独眼客不妨,一锏沉过一锏,痛上加痛。须臾便吃出不小内伤。
      ——却见铁锏豁啷又是几掷,正巧掷在宫则书身侧。左肋白白挨一大锏。
      鸾凤馆高处。颜不贤得此意外光景,气得大喝“糊涂混账”,振臂將掌中茶碗狠地一砸。碗碎茶溅——那滚茶说烫便烫,活活叫独眼客脸中燎泡四溢。倏忽便把人烫成一道烟无了影踪。
      颜不贤破口直骂:“死兔崽子害人不浅!连自己独眼师兄也认不出的?白往我颜家堡活这多年。”半日,又骂:“死独眼崽子更是糊涂!作什么不护那兔崽子,胆敢擅自平添枝节起心害人?”一面又吩咐身旁弟子道:“你把两个糊涂崽子都逮了来盖五十板子才好!”
      骂骂咧咧的,不由得悲从中来——一阵胡思乱想:宫兄弟若瞧见自己闹下的这出混账戏,定要拉了施兄弟,把颜家列祖列宗挨个拎出来盖板子——也不能解气。
      便又是悔又是愧:他跟在井公楚身边这多年,还能义字当头性命不要,太为难了他。
      如此这般折腾半日,忽地仰天长嗟道:“心事藏来作什么用。是时候了。”
      一时那颜家堡弟子回来,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直呼“事情不对”,又洒泪道:“师父。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不见了我独眼师弟……”
      回至颜家堡厢房,已过戌时。全寄北紧紧握着漏财荷包,又痴痴盯他肋下锏伤,出了半日神。
      忽地挨身过去,一面吩咐少年往外打水打药,一面往人耳根底下咕哝“奇了怪了”。
      宫则书只觉遭那锏砸得一时浑身发痛,十分无心听那什么稀奇怪异故事。只管闭眼吩咐道:“这第二桩,赶紧去把施伯歇抓来。”
      这厢,天地庄设于洛阳郡的镖局内。那镖头三大壶滚茶下肚,方见独眼客丧气而回。登时拿了刀来乱叉乱拍,怒道:“你此失手一败,内伤重外伤丑的,庄主定要怪罪。往后莫再出山,省得遭人认出底细。可是留下甚要命把柄不曾?那个姓宫的,可是比那狐狸精还精百十倍不止的。”
      独眼客自知悔恨不来,独自痛泪了一回。方应道:“要庄主放心。颜家堡那个独眼弟子,没留活口,埋得结实。今日的差事,断走漏不出什么要紧风声去。”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7537735/5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