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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火
“所以说,我爹是个英雄?然后呢然后呢?”
我拽着赵叔的胳膊,嚷嚷着让他继续往下讲,可那家伙总是不遂我愿,前面讲得再精彩,也只会在这里一笔带过,用他一贯的回答敷衍我——
“老望拼死作战,大杀四方,最后同归于尽,有什么然后?”
“啊,”我失望地拖着调子,“你又这样讲!那我娘呢?”
“被纠缠不休的小鬼气死了!”
他自顾自地擦着剑,嘴里嫌弃道:“屁大点小孩,八岁大就这么烦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干脆发了脾气不理他。
我想,这次一定要生气的时间久一些,好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然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我爹的那些事讲给我听。
可我这气没工夫生太久——
又开战了。
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我这人命薄,所以运势一向不好,身上沾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就该像我爹一样死在战场上。
我在战火中出生,在战火中长大,死在战火里好像也是应该的。
可我活着,一直活着。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退后,望尘!回营帐呆着去!”赵叔喝道。
我爹死掉的那场战役后,赵叔他们还是没能回到天境,我也就这样和零零散散的乱兵加入了新的队伍,成了军中年龄最小的士兵。
虽然赵叔总不让我上战场。
彼时妖人闹得正凶,我们这些兵也被迫留在人境僵持。妖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抵抗,妖人撤退的时候,我们就原地扎营休息,等着下一场仗。
反正我们是被天境强征的凡人,死活都没有什么轻重,常年征战也早就忘了家,没了家。我们的命自己都不在乎,谁还在乎我们?
最后那些话是军中那些人常说的,而我最讨厌这些话。
我总在这些糙汉子喝着酒瞎聊骂娘的时候跳出去,大声地反驳。
我说军营就是家,大家都有人在乎。
我喊的声音很大,往往涨红了脸。可那些人只是短暂地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大笑,敷衍地附和我几声然后转头换个地方继续骂。
他们都笑话我,有个人还会边笑边拿他的糙手摸我的头。
他们都在笑,我很生气。
因为我是认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讨厌他们。
我提高声音,孩子气地大喊,我说是,你们都没有家,没妻子,没孩子,都可怜,哭都没地哭。
整个军营只有赵叔有家,因为赵叔有我。虽然他本人对于这些总是一脸不在意。
他眼里好像一直都很少有别的东西,也没有我,他眼里只有战场。从前当副将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当了将军也是。所以他从来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往我脑袋上拍一下,永远刚刚回神似的说:“仗还没打完呢。”
我被赵叔赶回军营的时候,那些先前笑话我的士兵里有人低着声音说:“不止这些,我们还和你一样没爹没娘呢。”
“全死了。”
摸过我头的那人又走过来摸了把,和其他人相比例外地笑着。
他对我说:“我们没地哭,你有地哭,这是件好事。等什么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有地哭了,战争就结束了。”
我想上战场,我不想待着营帐里看他们精神抖擞四肢健全地一个个走出去,又零零散散缺胳膊少腿丧着个脸回来。
我执着地觉得我能改变一切,我能大杀四方扭转局势。
赵叔没说什么,他只是看着。
他看着我射箭,看着我练剑。很可惜,我没有赵叔的那种天赋,也没有营里作为副将备选的郑尧那么有智谋。
我剑砍得偏,箭射得歪。但赵叔什么也不说,也什么也不教我,他只是看着。
可能他知道我走不上自己想走的这条路吧。
又也许我生来就该当个旁观者吧。
生来就该立于这片战火之外静静地看着战场沙尘起落,我只能看着。
于是有一天赵叔突然对我说:“跟我去战场上看看吧。”
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也可能是赵叔有其他的考量,总之,我能上战场了。
前提是我不能动手,只能看着。
断肢横飞,鲜血迸溅,四处都是叫喊,痛苦的呻吟和咽气前的闷哼……入眼皆有未尽的黑烟和将尽的火,人就倒在那些冒着滚滚黑烟的火里。
我想起我爹,赵叔口中的我爹也是死在了这样的地方吧。
那一天的赵叔作战格外骁勇,带领全军打得妖兵节节败退,甚至单枪匹马杀进了对方营里刺死了对方妖将。
我看到他脸上难得多了些表情,他高高举起一串什么东西策马笑着向我奔来,身后扬起一大片烟尘。
他竟然在笑。
近了些,我也就看清了——那是一串狼牙。
那串狼牙已在接连不断的战火里变得破碎,九枚里只剩一枚完好。
赵叔就把那枚挑出来,在营帐细细擦着上面的血,眼神中难得有了光彩。他对我说:
“这是你爹送给你娘的。”
说这话时,他从帐上扯下一根红丝线,拧成股从狼牙孔上穿了过去,认认真真地系在了我的腰带上。
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
军中没什么好东西,他也没钱没工夫去置办些上好的珠玉什么的,就一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野外,集了九枚狼牙,在营中将士的哄笑中把简陋的狼牙手链送给了我娘。
我爹不懂什么浪漫,但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浪漫的事了。
而我娘呢,当时作为小姑娘偏偏就喜欢上了他那股痴劲。
“怎么会在那个人手里?”
赵叔被我一问,手上动作一顿,没说话。
他想起那个凄惨的营帐,想起帐前跪着一剑穿胸的兄弟,想起帐中那个……乱发覆了满脸的女人。
赵叔话在喉头滚了几许,还是哄小孩似地回答:“他是坏人啊,抢走了。”
我知道他在把我当小孩,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也不会再追问。
我只是摩挲着那枚有些粗糙的狼牙,低下头。
“哦。”
狼牙上的血迹已经擦不净了。
后面的事在我脑海中印象并不算深,妖人主将已经被赵叔斩杀,局势已然明朗,更何况还有筇竹妖一族主动投靠,仗打起来就轻松不少。
可还是死了很多人。
那个摸我头的士兵也死了,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对那些鲜血和哭喊都变得有些麻木,我只是看着,看着。
几乎每场战争都会掀起一片大火,而那些与我相熟的,只有点头之交的,都一个个死在了火里面。
战争当然毫无疑问地胜了,但听召回到天境的我并不高兴,赵叔也不高兴。
刚开始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他跪在高位之下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稍稍有些奇怪,没再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我很难理解赵叔,一直都是。我不清楚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身上有着什么样的执拗,我只知道他是我爹的兄弟,是赵叔,是亲人,觉得他会陪伴我,照顾我,所以也同样难以理解他的死。
我不明白他怎样衡量自己的意义,以至于能轻易决定把自己吊死在房中的横梁上。
他走得好安静好安静,和十几年来在我身边的每一天一样安静。
他安静地挂在那根房梁上。
我讶异的是好像只有我对赵叔的死感到讶异,其余人毫无反应,也好像毫不在乎,只是说着“来,搭把手”,就毫无动容地把他的尸体抬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死,只有我不知道。
他们说赵叔这人拗,这辈子只会打仗,也只为了打仗活着,仗打赢了,他没了用,只觉得自己活着是个无用的麻烦,就了结了自己。
可我不信,我不相信血战沙场一身热血的赵叔觅死的理由竟然能被这样轻易地解释。就算是,我也还是无法理解,但也无能无力。
我只知道我没能像我爹期待的那样成为赵叔活着的理由。
可能赵叔把狼牙挂在我腰间的那日就已经想好了。
他没了遗憾,而我,也已经长大了。
赵叔生前交代过,他要火葬。
他要自己的身体被吞没在恍若稀落战火的火中。
我看着赵叔的尸体在火中化作灰烬,就这样被迫扔掉了年少。
“天尊!”
我睨向声音的来处,一个青年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微弯着腰对经过的天帝龙坳说话。
他眼睛弯弯,我心里却升起厌恶。
我讨厌郑尧。
那家伙原是跟着赵叔在百场厮杀中活下来的小兵,没什么功过,不算得显眼,但胜在殷勤。
旁人不愿经营的关系他去经营 ,不愿巴结讨好的权贵他去讨好,倒也算得努力。一来二去,旁人做了但没争取的功劳、奖赏都不知什么时候默转潜移到他名下了。其间自然不乏……赵叔的。
我讨厌这种人,却又拿这种人没办法,我只能心底愤愤地看着。
毕竟我没本事啊。
我越来越厌倦天境的生活,越来越厌恶周遭的一切,我想走,但走不了。
与妖人一战胜后,天帝特赏我们这些兵将可永世留于天境。
谁想要他的赏赐?
我们这些凡人只想要好好活着罢了,我想回家。
可这个念头刚蹦出来,我心里就有另一道冰冷的声音提醒我:家这东西,我早就没有了。
我曾经想过,也许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这样麻木地度过,每日冷眼看着这人世,直到厌倦,直到死亡。若是这样,或许还真不如像赵叔一样一死了之,早往来生。
但我遇见了龙渊。
他会温柔地对我笑,说:“望尘,莫急啊。”
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是一种兄长的姿态,可他不知道,我比他大得多,只是身材瘦小罢了。
他没一点太子的架子,总是温柔地笑。
我就这样看着他,像看以前那些所有离我而去的人一样,我可以把他的结局望到底。
你会死的。
“天尊说,将军夫人得留活口。”我怯着声音说话。
世事变迁,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而他竟然落到了如此凄凉的地步。
可他还在笑,一把把惊忧丢给我,“拿着。”
我已然记不清他是怎么从我身边离开的,只记得火光晃眼,又一个人的身影在我眼前被火焰吞噬。
我辗转多年,流落多地。
我想,这就是我望尘的命,注定得看着一个个人走进火焰深处,再也走不出来。
这个想法影响了我很多年,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有一个人完好无损地在我眼前站着,他从火里走出来了,说着和之前说过很多遍的一样的话。
他说:“望尘,莫急啊——”
我一下子忍不住险些热泪盈眶。
我的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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