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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
这几天,随着神识中那些暴雪般的繁杂过往渐渐厘清,被冲得凌乱不堪的现有的记忆也渐渐归位。
君息火毒骤然发作时,羽民正好闯进溶洞。他别无选择,只能暂且降下冰雪去缓解毒发的痛苦,自己则正面迎上了强大的敌人。
羽民半神之能,又有凶悍的翼蜥。而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修为也所剩无几。
他原本以为他们绝无可能逃出生天,必然一起葬身其中,无非是早一瞬和晚一瞬的区别而已。
几乎毫无悬念地,只一个照面,他就被劲风拍飞,重重砸在已然昏迷的君息面前。
少昀挣扎着,却只能稍稍直起身子。他吃力地侧首望了那人一眼,口鼻中鲜血汹涌而出,却仍是含混不清地将前世没发出声音的话说了出来:“我要走了,你欢喜吗?”
失去意识的人自然听不到,更不会回答他。
羽民仿佛说了句:“倒是个硬气又痴情的,值得死在我弓箭之下。”
他决然转头,挡在君息身前,眼瞳中映出箭尖一点寒芒如星,刹那而至。
然而他没有死。
箭尖堪堪穿进他胸腔的一瞬间,突然诡异地停止了。身后骤然炸|开一股几乎毁天灭地的力量,万道神光霎时冲天而起。
神光所及之处,像是能摧毁一切。号称半神的羽民和凶悍的翼蜥在神光一触之下,竟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悄然无声地被夺去了生命。
随着羽箭箭身消失,连坚固的溶洞,乃至其上的山峰,都在神光之下彻底崩塌。
却唯独沉静地覆在他身上,像是和煦的阳光。
它是如此地短暂,一闪即逝,以至于少昀根本来不及回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胸膛上方才冒出的血和尖锐的刺痛,他几乎要以为一切不过是自己濒死时的幻觉,而他眼下已经死了。
然而当时根本没时间容他思考更多。
山石崩塌前的一刹那,他用尽全力,纵身扑过去,死命抱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眼下却已将委顿倒地的君息,将其牢牢护在了身下。
后来是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有片刻的昏迷,或者说,死亡。
以他之前的伤势,即使羽民不动手,他也绝对活不了多久。何况溶洞山峰崩塌之时,不知道有多少石块冰棱砸在了他身上。
但本该必死的他却奇迹般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后背的伤口竟已愈合过半,连断裂戳出的骨骼都大致复原了,只是血肉模糊,仍然有些严重而已。只有那支羽箭的箭头正正卡在胸腔中,倒并不算太深。
君息仍被他紧紧抱在他身下,呼吸轻缓,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唇舌却同他的交缠在一起。
全身有如被反复粉碎过一般的巨痛都被他极其短暂地隔绝在五感六识之外,少昀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原来他心里有他”的喜悦堪堪升起,无意识中,一个诡异的念头却像是本能般地闯进他的神识,将一切思绪尽皆强行压下,方才近乎奇迹的一切都突然说得通了:
历经两世的磨难,那人的神性终于开始觉醒,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号称半神的羽民在真正的神祇面前,只是蝼蚁般的存在。
神力消失的人无意中的一吻,将残留的一口神息渡给了他,却将原本已经死去的他复活了。
头颅剧痛中,一些极其久远的片段自神识最深处次第浮现。即使它们是如此零散,已经足够让人窥见一点早就被抹杀遗忘的真相。
他们重生在这个时空,进入这个幻境,乃至于从前纯阳的种种,不过是为了找回那人曾经失落的过往,一段比前世更久远的过往。
原来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生死纠缠,爱恨交错,跨越时空轮回而无法斩断,无法磨灭,不是没有原因。
原来他一直强硬地将那人视为自己所有,甚至从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原来他对那人如此复杂的情感,恼恨与亲近交错,践踏与崇敬并存;征服、掌控、折辱……仰慕、忠诚、深情……
是他早在金鳞池畔见到那人的第一眼时,就已刻入魂魄骨髓的妄念。
他们的所经所历,无非是为了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而已;这个结局连同如今的局面,乃至于君息两世的苦难,却是他倾尽所有,修为,前程,真身,甚至魂魄,承受漫长而残酷的天罚,求得天道泄露一线慈悲,才换来的。
从前他一直以为他付出那些代价,只是为了将那一缕残魂投入轮回;如今才明白,他要亲手将他们推向不死不休的终点,而他再也没有下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一世的老祭司临死前曾声嘶力竭地诅咒他们,“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果然一语成谶。
犹记得进入幻境前,他尚且野心勃勃地想过,既然上天给了他们重活一次的机会,他要不惜一切,还给那人,还给他们,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他们的命运,无需谁来安排。纵然是天道所定,他也要逆天改命。
无论那人记不记得前世之事,他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哪怕不久前被羽民少帝追杀至峰林山海,深知君息如何痛恨前世的他,从未放弃过杀他,他也只是觉得虽然很棘手,但只要尽力去做,一定会有转机。
却原来,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所有他渴求的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他们温情相守的往后余生,待他满怀期望地伸出手去、觉得即将真正握在指掌间时,方才发现,不过一场幻梦。
从前造下的因果,终究要他用余下所有去偿还。
为了寻回那一缕残魂,为了让一个原本不该继续存在于天地间的人重返世间,唯有以命换命。
他和他,如同天幕下的日月双轮。除非天地倾覆,日月凌空,否则,永无相守的可能。
祖神曾说,世间万事万物,无非一个缘字。那么他们之间,当之无愧是能称得上典范的孽缘。
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
全然的黑暗中,少昀强忍着躯体的剧痛,摸索着捧住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一点点触着他的额角,眉眼,脸颊,将它细细勾勒描画,刻在心里、刻入魂魄般,最后覆住了那抹薄唇。
狭小空间里仿佛传出半声绝望的叹息,但太过缥缈,像是孤零零的树叶在冰雪中谢幕的声音,微不可闻。
神息的力量不仅带回了那些失落的过往,也让他如旁观者般想起将死未死的那段时间,他的魂魄被困在生机已然断绝的躯壳中昏昏沉沉,却听见当初的少年含着生涩和羞怯,诉说他的情意和心绪,甚至亲口说喜欢他。
那是他两世的渴求和遗憾,历经几番生死艰辛后终于得偿所愿,本该令他悸动难以自持,道一句“值当了”。
王君的嗓音和话语似乎还轻柔地缭绕在耳畔,然而那天之后,他将要竭尽全力去做的,不再是怎样化解他们从前的仇怨,不再是怎样开始他们新的人生。
而是让君息更恨他,恨到能毫不犹豫一刀杀了他也不会有半分心痛不舍。他们之间从远古延续至今长达数十万年的孽缘,该由那人亲手斩断了。
而这背后的一切,他付出的所有,他希望那人永远都不要知道。纯粹的恨很简单,爱恨交错却是永世的折磨。
长久的期盼和付出突然幻灭、自此将拼尽全力彻底转向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这种感觉极其茫然,有如骤然跌进天地未开的混沌中,连时间与空间都无从感知,又极其痛苦,仿佛整个人连躯壳带魂魄都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点一点活生生撕开。
半梦半醒的昏沉中,那场降临他神识中的失落在漫长时光中的古老过往的暴雪再次开始翻腾。
记忆的碎片像星沙,像玉尘,密密实实充斥着他整个思绪,浓厚、深沉,又不断地一粒粒自我变换调整着方位,飞速在他脑海中交错、盘旋,寻找着相契合的碎片结合、碰撞,划出一道道看不清的轨迹,渐渐拼凑成一片片雪花,片段,乃至最终自行成就一段相对完整的从前。
他们真正的从前。
记忆中,祖神羽化后,也许是因着这场变故,神界局势震荡不安,帝息有很长时间没出现在金鳞池。少昀也反常地没有像从前一样动辄狂暴地试图冲击结界,而是潜在池底隐藏的巨大空间里,刻苦修炼。
他还记得那人说过的话。
虽然祖神曾评判他天生“魔性深重”,究竟什么是魔性,又要如何克制,他却并不清楚。
漫长的时光过去,当年的怨恨不平也渐渐不再那般激烈。对于“帝息羽化”这种可能,其实他内心开始隐隐有些抵触,甚至日渐烦躁,虽然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也许是祖神突然归于天地让他终于意识到,原来除了岁月,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永恒,身边的一切都是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的,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一次寻常的擦肩而过就是永诀;
也许仅仅因为那人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称得上认识的人,也是目前尚且健在的唯一一个;
也许是那时漫天风雪中,那人一身素白丧服和凤目深处隐隐的哀伤突然令他品出了神帝不同以往的柔软而鲜活的一面,那段语重心长的劝诫显出了几分真诚,让他觉得原来伪君子其实并没有那么虚伪那么令他反感;
也许是他还没有将此生唯一相中的这颗东荒亿万生灵景仰的耀目宝石摘下带回家,摆在眼前天天看着;
又也许是为着别的他暂且想不出来的原因。
纵然在他刚入东荒帝城的时候,神帝曾因着他口无遮拦的话下狠手教训过他,纵然只有那人死了,他的劫数才能消弭,他也并不希望那人就此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那么,要想真正恢复自由之身,就只有第三条路:打败帝息,将他拿捏在手里慢慢研究,再想别的办法或者逼他解除血契。至于劫数,管它呢!
他修为进步很快。虽然以魔龙金鲤的形态,只能修灵力,暂且没有办法练具体的法诀,但并不妨碍他用心去做这件事。
某天出关后,他正浮在水面上,挺着张狂凌厉的背鳍晒太阳,忽然感知到结界传来几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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