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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咒
一顿火辣辣的饭吃完,夏凡急着去看花蕊,便没留下来喝茶,向师傅请了辞便马不停蹄地奔去双胞胎的住处了。
严雪卿没跟着,但是好生嘱咐了夏凡一番,在花钿实在看不下去,再三保证他这花丘绝对安全,连个蚊子未经他允许都钻不进来,严雪卿才恋恋不舍地目送夏凡出门,甚至还想折道傀儡符跟在夏凡身后有备无患。
“你那么担心咋不跟着去啊?”白羽玄被这个现场版的“分钗劈凤”激得牙酸,十分不能理解地问。
夏凡最后一道剪影消失在朦胧的窗纸上后严雪卿才转过头,睨都懒得睨这脑子里空无一物的师弟一眼,从乾坤袋中拿出个小巧物件,解释道:“此事还是不要叫夏凡知道为好,免得他寝食难安,见谁都要怀疑上三分。”
他不想夏凡因着与他全然无关的腌臜事而整日提心吊胆,每遇着个鬼差都要想此人是不是那个幕后黑手,睡觉也要担心会不会被突然抹了脖子。夏凡本就爱心里藏事儿,若是知道有个人见天儿想着怎么杀他灭口,定会忧心的。虽说凭夏凡的本事想要得手绝非易事,况且严雪卿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可他想留着夏凡干净澄澈的心。这个男孩儿为了他已经成长得够快了,现在,只需要做个身无负累,心无烦忧的寻常鬼就好。
严雪卿摊开手,那小巧物件儿正是银线掐丝球,钟游给严雪卿的、锁着灵相碎片本体的那个银线掐丝球。
“花钿,碎片还在你这儿吧。”
“在的。我想这两天估计要把这事结了,随身带着呢。”
花钿拿出盏琉璃灯,这灯大约是存放了太多年无人关注,哪怕后来被重视起来也无论怎么擦都难现昔日色彩了,灰突突的,与茶室的窗明几净格格不入。若不是里面那丝灵相碎片时不时流转些不留神就会忽视的光,便是当做个废铁也不唐突。
“这灵相已经离散了太多年,乍然融为一体定是片刻也留不住就要去轮回的。师傅,我们都是阴灵,用不上力,花钿是生灵更不必说了。唯独您的神灵能圈住他一时半刻,劳烦您架个困灵阵,我要从他嘴里问出些话来。”
言曦白了严雪卿一眼,心想用得着你说,为师在见你支开夏凡的时候就想到了。
罢了,小徒媳面前,给你留几分薄面。
言上神端指于前,指尖探出豆瓷白的光点,那豆光点如有实质似的,眨眼间便在空中结成个梵文与圆环交叠的法阵。言曦手指翻转,法阵便随之从平面变成了个一圈套一圈的球体,明明是层层叠叠的光影,却因着瓷白的底色,活像个不拨自动的鬼工球。
花钿自诩已是千年的狐妖,藏书楼里万卷典籍无他不晓,可这鬼斧神工般精简又不失艺术感的阵法他却是头一回见。困灵的法阵他也会,可他的法阵在言曦这鬼工球面前粗糙的如同一块砧板。
这就是神的力量么。
而他,还与这超脱时间与界线的力量差多少呢?
鬼工球转得不疾不徐游刃有余,随着言曦手掌一合,倏地涨大又瞬间消散了。
言曦收回了端在面前的手,呼吸频率都没变半分,向严雪卿手里那锁着灵相的球抬了抬下巴,平淡得仿佛刚只是抬手扇了个风,道:“阵成了,开始吧。”
若非跟前这几人要么是已经作古几百年的旧社会老鬼,要么是修行了千年没见识过现代化社会的老妖,他们定会体会到夏凡时代有一词能精准描述言曦此景。
此词叫装逼。
优雅且不动声色的装逼。
白羽玄脑门爬上了三条黑线,有一种想叛出师门的丢人感。当了一百年的老神了,怎么还如此不稳重地在晚辈面前秀花活呢。可他又碍于言曦的飞脚不敢有话直说,只得装作才发现窗户上糊的窗花纸甚是好看,十分没脸地研究起花型纹路来。
严雪卿倒是好像已经见识过太多次,多了份木然的宠辱不惊,依言端起银色小球。
一道鬼魅的黑火自手心中倏忽燃烧起来,火焰不大,正正好将银球整个包裹了进去。球体泛着的银光立刻被黑暗吞噬,连缕烟都没出便随着跳动的火焰消散了个一干二净。转眼间,严雪卿的手中只剩下道虚虚飘着的光影,连片碎屑也不见了。
白羽玄有点心疼,他这些天被言曦不断折磨着炼器,险些要从玩世不恭的纨绔变成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的吝啬鬼,十分见不得人拿法器当一次性口罩使。
吝啬鬼白羽玄在心里将严雪卿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这个败家子!暴殄天物!不知疾苦!不会拆法器说话啊!烧了做什么呢!
正去拿琉璃灯的严雪卿突觉背后一凉。
他是怕这缕残魂太过脆弱,寻常办法拆法器的话或许拆开的瞬间灵体就散了,补救都来不及,只好剑走偏锋,用术法烧了锁灵法器,这样除法器与聚灵术可以无缝衔接,确保不出意外。
刚烧的这法器不会被炼器师倾注了个什么恶诅吧,比如烧了他的心血就要被反噬什么的......回头还是问问钟游,他这法器打哪儿来的,谁炼的,炼器师有没有什么反社会人格之类的毛病。
于是对着这琉璃灯,严雪卿是敬之又敬,连开灯罩托出灵相的手都端庄得不行,恨不得拿他当个传国玉玺。
开玩笑,这琉璃灯凭空出现在花钿面前,锁着灵体,灰突突的一看就有年头了,指不准是哪个内心阴暗想掀翻九州的亡命徒练的,甚至说不定出自那幕后之人之手,有个什么恶诅都不奇怪,他可不敢像刚才那样一烧了之。
白羽玄在背后看着严雪卿这这天差地别的待遇,内心甚是欣慰。
看来刚刚内心暗暗的一顿臭骂起作用了。
一大一小两团灵相在严雪卿的手中缓缓融合,像是正负极的吸引,不需要借太多力,便自行融成一团。
最后一丝灵相融合到一起的瞬间,严雪卿手中骤然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周围人都被晃得不自主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严雪卿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四人中间多了个不甚清晰的人影。
这人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依稀能看出脸上四点模糊的眼鼻口。大约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脊背微微佝偻着,一团雾气似的飘在中间,像是一阵微风拂过便能吹散了。
白羽玄默默将门窗悉数关好。虽说他对言曦的阵法还是有信心的,可这人影实在过于稀薄,他甚至能透过这人影看清对面严雪卿脖领下偶尔露出来的一点红痕。
我看这些干什么!真是不知羞,没羞没臊,瞎了人的眼!
这人影许是关在器皿中太过于长久,迷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望了望身侧这圈人和环境。随即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诈尸”了,若非脚着不到地没办法借力,他简直想被自己这一认知惊上了天。
人影似是有上百年都处于懵懂的混沌状态,没再感受过作为人的知觉。虽说现在只是个虚的跺跺脚就要散去的影,他仍然为自己还能重见天日而感到惊喜交加。可影子显然是不能通过跳跃来表达惊喜的。既然跳不起来他便要跪下去,只是生前或许腿脚就已不太利索,乍然下跪笨拙得险些一个踉跄扑到严雪卿身上,好在严雪卿反应快,抬手托住了他。
“多谢神仙相助。”
这声音从他黑洞一般的嘴中说出,像是年久失修的破风箱,沙哑得明辨不清。
“别,就这位是神,我姑且和你一样,都是鬼。”严雪卿指了指言曦,扶正了人影。
人影立刻冲向言曦又要拜,言曦可不像严雪卿一样还平易近人地用手扶,抬了抬眼皮,人影便僵直在了欲拜不拜的姿势上,配合着他那本身就微躬的背,十分别扭,让人看了就深有所感地累得慌。
“我有话问你,不必参拜。况且你这人形也维持不了太久,问完话,早日去投胎罢。”
言辞客道疏离,生冷淡漠,倒真有点像个高高在上的神。
“必知无不尽,请神仙来问。”人影不欲再拜,他那脸空洞洞的糊成了张马赛克,可严雪卿却凭空看出几分讨好的笑来,颇有些前朝旧社会庸人趋炎附势的世俗味儿。
严雪卿皱了皱眉,身体向后微不可查地倾了倾。不知为何,三两句话他便打上了不想与之接近的印,许是此类攀高结贵之流是他最不喜的,要不是事关夏凡,他恐怕是要胡乱找个借口早早逃也去。
言曦瞥了严雪卿一眼,将严雪卿细微的表情尽数收了眼去,自觉承担起了某位鬼差的职责。
“我问你,你可还记得身前事?如何死的?怎么被碎灵的?”
“不瞒诸位神仙,我实在不知道,印象中,我该是正常老死的。”
这话一出口,四人俱是一愣。这人影的灵相明显被人为碎过,且一半被封进了法器里,一半丢在凤栖谷中做了造恶鬼的养料。虽不知为何没有被一噬了之,但若不是他们赶巧管了桩不关己的闲事,现在恐怕已经灰飞烟灭寻不见了。
这该是有多大仇恨,囚了上百年,生不生死不死,一团混沌的雾一样存在着。怎可能是老死的?
“你可是记错了?怎么可能?你不知道,你这一半的灵相可是差点散了个干净,险些难入轮回的,怎可能是老死的。”
白羽玄满腹狐疑憋不住,一把将人影掰向自己问道,险些将人影当场掰散架。
人影也被这险些送他魂飞魄散的一掰吓得要跪,双手颤颤巍巍地直摆,破风箱的嘴一急切更加讲不清话,吭哧了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句子,汗快要从这没着没落的影中淅出来了。
“我怎敢骗神仙呢,我当真老死的,您看我这身上,就儿时贪玩腿上磕出的一条疤,其余半点伤痕也没有啊。”
人影说着就要脱衣服,被言曦眼疾手快的一道法术给拦了,甚至还顺带打上了死扣,防止他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事情。
“难道是我生前得罪了什么人?不应该啊,我加官进爵都是打点得滴水不漏的,绝不会落人口舌,纳妾也都是走的你情我愿,断没有强抢妇女。难不成是我那早亡的发妻和长子?是不是我那发妻害我!我待她不薄,过世时我还给她打了口红木的棺材风光大葬,她怎可这般对我!”
人影越说越激动,像是记忆深处挖出了些陈年日久的糟糠,放着不闻不问也无所谓,可一旦想起,那股子穷酸味儿好像能透过金银权位熏得人一个踉跄,越品越觉得有毒。
严雪卿眉头皱得更深,身体快要退到桌子后头去了。这人倒好,话还没多问呢,先将自己生前的龌龊事抖搂了个干净。
“你发妻叫什么?怎么死的?死前可有怨气?”
严雪卿拧着鼻子问话,用了他好大定力似的。
“我那发妻叫李桂凤,泗洲东城门大街上被贵人跑马踩死的。这死不一般嘛,我唯恐起尸,请了好些个大师做法超度,花高价买了许多符箓,还重金下葬。没道理啊,又不是我跑马踩死的,况且我当时只是一个听记,是个人物都比我官大,我就算有心追究也无力啊,我冤枉啊!”
人影开启了鬼哭狼嚎的鸣冤,言曦的法力还没失效,他蹲不下来,只得佝偻着背站着嚎,姿态怪异的像只扭曲皲裂的枯树。
李桂凤......严雪卿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怎么想怎么觉得陌生。他在冥界三百年,还做的是最与怨魂厉鬼打交道的无常,可他将脑中人物洗刷了个遍也没对应上李桂凤这个名字,甚至非恶非怨的寻常游魂也没听过谁叫这个名儿的。
不应该......若是这么多年能一直逃过地府的眼睛,在黑暗里藏三百年之久,那该是个道高魔重的大厉鬼。被跑马踩死确实算得上是能成怨灵的惨死,但对大厉鬼来说还不够。
言曦与白羽玄显然也没从记忆中搜寻出什么和李桂凤这名字有关的,俱是朝严雪卿摇了摇头。
“行了,别哭了,太吵。”要不是还要留着这人的嘴说话,言曦真想一个术法过去封了他的嘴。
人影令行禁止,立刻便不嚎了,只剩下四个往下咧的黑点,一抽一抽的,乍看着还怪渗人。
“罢了,困灵的法阵也撑不了太久,时间不多了。其他的我们回了冥界再仔细调查。我现在送你入轮回。”
严雪卿实在不想再与这三纸无驴只会狼嚎的人影多待半刻,抽出张符箓便要送他转世。
人影忙感激涕零,双手拱在身前一口一个神仙的谢,直谢得严雪卿愣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生怕自己多受一句谢能折半年寿。
虽说鬼也没什么寿可折。
严雪卿手间符纸燃起团黑火,金色的往生咒自燃烧的纸面上飘出,像忘川河上的粼粼波光。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往生咒的最后一步,答了名字,便可直通忘川,一刻不停地上路了。
“林正,双木林,正直的正。”
正人不正,甚是苟且。言曦快要笑出声。
“林?你刚说你还有个早夭的长子?你长子叫什么?快说!”严雪卿一怔,脑中像是瞬间被击中了个什么,就要呼之欲出。
可符箓已然就剩下零星一点,下一秒往生咒便要生效,投胎去也。
往生咒起咒便不可间断,严雪卿盯着愈发稀薄的人影那黑洞洞的嘴,恨不得挖了它多留一秒半分。
“啊?我那长子?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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