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勃朗特小姐

　　这很难熬。
　　勃朗特已经后悔了，但是路安娜并不打算原谅她。

　　她们躺在床上，勃朗特唤了路安娜一声，没有答复。但是她知道路安娜没有睡着，没有发出小猪似的香甜的呼噜声。勃朗特犹豫了一会儿，将手轻轻搭在路安娜的肩膀上，路安娜立即用力的扭动着身子，勃朗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

　　勃朗特睁着眼睛，在黑夜中沉默。
　　她很懊悔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她的手被路安娜甩开的那一刻，将她和好的勇气全部都踩碎了，现在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犯人，失去了辩解的权利，只能绝望的、忐忑的等着路安娜的审判。

　　第二天一早，勃朗特早早醒来，她做了烤面包，新鲜的洋葱碎配着烤鸡肉，饭香味飘满了屋子，可是吃饭的三个人却不似往常那般欢声笑语。
　　“表姐，你今天还要去山上采药吗？”
　　“嗯。”勃朗特小姐闷闷的说道，眼睛却悄悄的瞟着路安娜，后者只是一声不坑的低头咬着面包，不知道是不是勃朗特小姐的错觉，她感到路安娜看起来十分的憔悴，好像她往日的活力都被抽取尽了一般。

　　可是路安娜打定了一声不吭，勃朗特小姐也失去了关心的勇气，或许，她更需要的是伊阿宋的关心，而不是她这样又老又丑的……瘸子！不是或许，难道这还不明白吗？路安娜厌恶她！

　　“路安娜，你今天要做什么吗？”伊阿宋再次挑起来话题。
　　勃朗特侧耳倾听，可是听到的却不是路安娜的声音。

　　“勃朗特小姐在家吗？”
　　一个粗糙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勃朗特放下了汤碗，站了起来，她朝门外看去，一眼看到了门口聚集了四五个男人，打头的人，竟然是小布朗！
　　勃朗特下意识的抄起来门口随手摆放的镰刀，路安娜和伊阿宋也紧张的站了起来，随着勃朗特走到门外去。

　　“别别别！别紧张！”小布朗一看到这副架势，顿时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嬉皮笑脸道：“勃朗特小姐，我是来给你好消息的！”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路安娜的声音立即从勃朗特的身后传出。

　　真好，这是到今天第一次听到路安娜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就是连夜莺都无法比拟吧？这样的声音她还能听到几次，她的有温度的有脾气的声音，勃朗特好想学会那种传说中的巫术，将路安娜变成一只金丝雀，一只夜莺，将她永远的关在笼子里。
　　多么邪恶啊。多么邪恶的想法。却难以抑制。

　　“诶诶诶，等我说完呀，”小布朗露出一脸“友好”的笑容来：“我呀，是给你们一个发财的机会！想一想，就算你们和我有仇，难道还能跟亮闪闪的钱币有仇吗？”
　　“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心！”勃朗特小姐沉声说道。

　　“嗨呀，勃朗特小姐，这说明你很不了解我，我一直都是个很好心的人呐！”
　　“有事直接说就是了。”勃朗特小姐自然不信小布朗的花言巧语，也不想和他这样虚与委蛇下去。
　　“别急嘛，好呀，勃朗特小姐，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吧，这些日子里来，很多乡民都把田地给卖了。要问为什么嘛？当然是卖田赚的可是能比得上你种一辈子田了！但凡谁脖子上长了个脑袋，都不会拒绝这趟生意。你问买家哪来的钱？你们也知道现在到处都在建纺织厂吧？咱们的纺织物卖到国外去，可是大把大把的金银赚进来，现在的小姑娘都去城里上工了，要是你这个小姑娘想去，我也能给当个介绍人，呵呵，不收你的钱！”
　　小布朗指了指路安娜，勃朗特小姐立即挡在前面，像是老母鸡护崽似的警惕道：“说正事。”
　　“哈哈，别急嘛，我正要说呢，现在市场有了，上工的人有了，你猜，什么不够了？养羊的牧场不够了！可是咱们买家有钱啊，这天底下呀，还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儿！只要给的钱多，乡民们开开心心的把田地交出去，交了田地去上工，这钱可是越赚越多！真是一趟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生意呀！好嘛，现在咱们买家看中了一块田地，出了迄今为止最高的价钱！我还寻思着，是谁有这么好的运气啊，一打听才知道，是咱们的勃朗特小姐，我心想这就更好办啦，勃朗特小姐可是咱们的赤脚医生，这手里的现钱可是比靠天吃天的田地管用多了！怎么样啊，勃朗特小姐，这只赚不赔的买卖，我想你不会不答应吧！”

　　小布朗的长篇大论没有把勃朗特绕晕，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一件事，有人出高价要买她的田地。

　　这个田地，她曾经想要过赠还给伊阿宋，伊阿宋公证给了她，那时候，勃朗特就坚信，这是死去的祖母在保佑着她，她会好好保护这块田地。

　　所以当她说出“不”的时候，小布朗震惊的反问：“什么？你说的是‘是’，还是‘不是’？”
　　“我不卖，”勃朗特小姐重复一遍：“没有别的事情，就请离开吧！”
　　“哈哈，”小布朗尴尬的笑笑：“你可要想好了，这卖了田地的价钱，可是够你建造一座新房子了！就你们这个破草屋，也该换换了！”
　　“我不卖！”勃朗特小姐斩钉截铁道。
　　“呵呵，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不着急，你可以跟你身后的这几个，再好好商量一下……”
　　“我确定，不卖。没事的话，请回吧。”
　　“哈，好，好呀，勃朗特小姐，可是你可要知道，要是等你后悔的时候，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小布朗说罢，一甩手，就带着转头气冲冲的离去，只见那几个人都带着锄头、标尺等工具，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以为勃朗特小姐会同意卖掉土地，连去田地里度量的工具都准备好了。

　　小布朗等人走了以后，勃朗特小姐没有去看路安娜和伊阿宋，只是眼神飘忽的说道：“昨天我把竹篓落在山上了，我现在去取。”
　　说罢，她也逃避似的，甚至在出门的时候差一点儿被门口树根绊倒。

　　空荡荡院子里只剩下伊阿宋和路安娜，伊阿宋很想询问路安娜的回应，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路安娜一直在回避和他说话，他看得出来她的耍脾气，却又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发脾气。
　　此刻，伊阿宋看到路安娜眼神望眼欲穿的落在了勃朗特渐渐渺小的身影上，他提议道：“路安娜，想不想去镇上？”
　　“去干什么？”
　　“随便干什么，买点糖，买点糕点，你想吃什么？”
　　“我没什么想吃的。”
　　这很不路安娜，她像是一只没有大脑的小动物，不论遇到什么伤心事，给一块蛋糕就能开心起来，明日愁来明日愁，可是此刻，她却失去了食欲。

　　“其实，我是想要去镇子上寄信，请爵士大人将封地的文件寄到这里，爵士大人曾经说过要给我一块在海边的封地，或者在森林边的封地，他说我随时准备好了写信给他，他就将盖上印章的文件寄给我，路安娜，你想住在海边吗？”

　　住在海边，可以看到海鸟，可以吃新鲜的牡蛎和烤鳗鱼。

　　“勃朗特也可以去吗？”路安娜问道。
　　“当然，哈哈，”伊阿宋有些尴尬的说道：“如果表姐愿意的话，不过，我担心她对这一片土地爱的深沉呐！”
　　路安娜看着伊阿宋，有那么一刻，她感到眼前的脸十分的陌生，当她想到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一起远行到人迹罕至的海边，感到一种彻骨的凄凉。
　　怎么会这样呢？她想起来她曾经帮助萨莉逃跑，那时候的萨莉是多么的欢快，多么的笃定啊。
　　那么为什么她，会觉得凄凉呢？

　　路安娜没有和伊阿宋一起去镇上，当伊阿宋问她想吃什么糕点的时候，路安娜心神不宁的说道：“糕点，不，不用，我知道哪里有糕点。”
　　和伊阿宋分别以后，路安娜独自沿着村边的田埂，朝着东边的方向走去，
　　田埂上的庄稼都已经收割近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小苗，年迈的老人在空荡荡的田野里勾着腰，寻觅着剩余的麦穗，在老人的周围，则是一群群的白色的绵羊踏着整齐的步伐，瞪着敏锐的眼睛在田地里所向披靡，绵羊所经之处，老人更是颗粒无收了。

　　但是路安娜不知道这些，也不关心这些。她想起来从前她走在这条田埂上的时候，那时候她是去找奥斯卡，他们穿着漂亮的戏服，画着浓妆，在舞台上扮演神明与妖精，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震惊伦敦的大明星！
　　那时候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她也是在这片田野上，和假正经的艾丽小姐建立了友谊！
　　唉，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路安娜沿着田埂，一直走到了村子与小镇交界处的杂货铺。
　　杂货铺看起来有些念头了，门一推，都吱吱呀呀的响着。
　　路安娜走了进去，看到杂货铺里的东西摆的满满当当的，路安娜进去的时候，地上堆满了盆子，锅子，架子上则摆满了食品和日用品，路安娜朝柜台上看去，不见人影，她喊了两声，才注意到艾丽正踮着脚帮一个孩子拿架子上的蜡烛。
　　“我来！”路安娜上前，灵活的踩在了一个板凳上，她指着上面的花边蜡烛和海浪纹蜡烛，问是哪一个。
　　“有花的那个……”小孩指着说，但是立即改口道：“不对不对，是海浪的那个……”
　　路安娜又伸手去取海浪纹的蜡烛，刚刚拿到手，小孩又再次改口：“不不不，是有花的那个！”
　　“好呀，你可要确定了！那就给你一只花！”路安娜把蜡烛拿下来，小孩子将手里的硬币丢下以后，正要转头跑开，却被艾丽叫住了，接着艾丽打开了柜子上的铁皮罐子，从里面取了一颗糖，放在了男孩的手上。
　　“谢谢夫人！”男孩羞赧的道谢，接着愉快的跑开了。
　　路安娜这才仔细的端详艾丽，只见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裙子，肚子已经隆起了很多，像是里面扣了一个面盆一般，艾丽也在看她，她们两个都满脸红扑扑的，喜悦的很。

　　“啊呀，路安娜，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艾丽叹息道。
　　路安娜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只是惊讶道：“你快要生了吧？”
　　“是呀，”艾丽的脸上一阵娇羞：“大概是下个月，路安娜，我好快乐，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
　　“唉，我呀，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路安娜感到很懊恼，她的心里十分介怀勃朗特小姐，可是她又不肯认输的，她需要告诉其他人，让其他人证明她是对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该感到愧疚，她需要鲜花。
　　“什么好消息？”
　　“我被求婚了！”
　　“真的吗？”艾丽说道：“那，勃朗特小姐怎么办？”
　　路安娜懊恼极了，她脸上的喜悦之情挂在了脸上，仿佛僵硬了一一般，是的，艾丽甚至没有问她是谁像她求婚了，他有钱吗？他帅吗？他温柔吗？没有，她问的是勃朗特小姐怎么办。

　　艾丽立即意识到了她的失言，于是找补道：“我想你离开勃朗特小姐，她一定会伤心极了。”
　　“那可未必。”她可看不起我呢，路安娜觉得心里酸酸的。
　　“嗳，在你来之前，勃朗特小姐可从未是现在这个样子啊。”
　　“现在是什么样子？从前是什么样子？”
　　“从前她冷冷的，对谁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的她，感觉她……快乐了很多。”
　　“快乐？”
　　“嗯，是啊，人只有快乐的时候，才会愿意和别人说话呀。”

　　“嗨呀，艾丽，才不是这样呢，她才不是这样想的呢，”路安娜恨恨的想，没准勃朗特是因为在她面前感觉更有优越感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恨勃朗特，相对于恨，她意识到自己更感到伤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伤心了。

　　“这是什么呀？”路安娜随手捡起来桌子上的毛线，转移话题道。
　　“我给孩子做的小衣服，我一有空就做。” 艾丽羞怯道。

　　路安娜再次抬头看向艾丽，她觉得艾丽现在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光辉，和从前的她很不一样，她无法用语言解释自己的感受，却很想要表达，于是说道：“艾丽，你，你真好……”
　　“嗯？”
　　“你真幸福！”

　　艾丽明白了她的话，心满意足的摸着自己的肚子：“是啊，路安娜，我真幸福。我一定会好好爱他，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他，就是他想让我摘星星，我也要想想办法啊。”
　　“你可以在你的小说里，给他摘上很多星星。”
　　“你可真聪明。”
　　“你真好。”

　　“你以后也会有孩子的，路安娜。”
　　“我？嗯，伊阿宋会做一个很好的爸爸，勃朗特也会做一个很好的教母，如果她喜欢孩子的话。”
　　“她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孩子那么纯洁。”路安娜于是想，勃朗特会因为孩子而原谅她，而喜欢她的。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路安娜渐渐开心起来，等到她朝家里走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希望与喜悦，她在艾丽身上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消灭一切的憎恨、争吵、悲伤，那是母爱的力量，艾丽说，她也会有这种力量的。

　　是啊，等到那时候，她和勃朗特小姐又会重归于好，亲密如常！

　　路安娜充满希望的朝家里走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熟悉的说话声。

　　她的脚步顿住了。
　　那一刻，她想转身离开，逃跑，躲藏，消失不见。

　　可是她没有，她怔怔的，像是一个木偶人一样走进去，接着看到了最不想看到两张脸。
　　是她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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