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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扶北垂头许久,燕临不催他,两人沉默着对峙。
最后,还是扶北无奈叹口气,取下了头顶斗笠。
从他动作时燕临的目光就死死锁住了他,看清脚下人有些熟悉的轮廓后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攥着衣角的手指已经发白。
扶北没抬头,但脸色已然平缓下来,他淡淡开口:“皇上令小人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燕临默默转了转手上戴着的指环,然后冷着语气开口:“久负盛名的北堂竟然如此杂乱,你就是这样教的人?”
扶北将头垂得更低:“小人知罪,请陛下责罚。”
燕临却冷哼一声,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门外一群人跟着离开,北堂又回复宁静。周叔等了好一会才进来,蹭到仍跪在地上的扶北身边,想要扶起他:“皇上可对公子多有为难?”
扶北腿有些发麻,他只搭了把周叔的手又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无妨。”
周叔仍有些担忧,但扶北止住他:“明日我会来授课,劳烦周叔准备。”
周叔还想再说,但看了扶北有些松垮的姿势又住了嘴,点头答应。
扬州城内灯火通明,一处新建府邸前热闹非凡,华贵马车停在门前,燕临从上面下来后,便沉默着往府里走去。
小顺子跟在一旁纳闷,本来只是在扬州城歇一晚,这新修的宅子众人皆以为用不上了,没想到皇帝突然决定要在扬州城待上数日,一行人这才改道行宫。
自登基起燕临始终宣扬俭朴之道,于是行宫不仅不大,其中装饰也少有奢华,更像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府邸般。
寝殿已经收拾好,燕临进去后屏退众人,独自点烛处理起事务来。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在门外守夜的小顺子却发现往日都要亮许久的烛火,今日忽然灭得早些。
小顺子想不明白,又觉得不能窥探皇上的事,于是嘟囔着睡了过去。
行宫深深,燕临轻声打开门,从已然熟睡的小顺子身边走过。
安静伫立的学堂大门紧闭,燕临换了身便服,衣角纷飞间就翻过了院墙,然后看见了其中还亮着光的一间屋子。
燕临刚轻手轻脚行至窗边,没想到屋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然后扶北披着袍子就走了出来行礼:“小人拜见皇上,不知皇上前来所为何事。”
燕临心里暗恼,扶北在边疆战场生活那么多年,自己这些技俩他怎么会不察觉。
他作势理了理衣领,说:“听闻牧野先生手下从来只出好学生,我来看看是怎么个教法。”
“是学生们慧博,与小人并无多大关系。”扶北仍低着头,燕临一看就心里恼火,于是语气也冲起来:“不请我进去坐坐?”
话是这么说着,燕临却自顾自绕过扶北走了进去,扶北在其身后似是无奈摇了摇头,然后也跟了进去。
桌上还摆了一杯没喝完的茶,扶北给燕临重新倒了一杯后,坐在书案边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燕临坐在一旁随手拿了本书翻着,说:“你做自己的事就好。”然后扶北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看学生们递上来的答疑册,于是他连忙低下头重新看。
屋内烛火噼啪,两人各自无言。
扶北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抬起头却发现燕临还坐在一旁,不由得一惊:“已至深夜,皇上……还不回行宫歇息?”
燕临闻言掀起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书放在桌上,目光炯炯盯着扶北:“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全。”
“既然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回去不安全,那今晚我就歇在你这里如何?”燕临手指轻轻点着桌上书面,语气不疾不徐。
扶北非常迅速皱眉又展开:“敝舍寒陋,恐怕难以——”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燕临忽然上前,两人距离一瞬间只隔着鼻尖。
扶北只与燕临对视了瞬间又移开,却被燕临扶着下巴掰回来与他对视。他很是无奈:“皇上九五之尊,小人不过罪民一介,难以与皇上同在一处。”
燕临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扶北脸上逡巡一圈,然后重新滑向他的眼睛:“罪民?”
扶北在燕临的轻笑声中慢慢垂下目光,然而燕临此时已经放开了掰着自己下巴的手,然后一言不发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开着的门发出短暂的吱呀声后慢慢停下,扶北端坐在正席上,面色却黯然。
原来爱恨入骨不过六年。
自燕临宣布要在扬州城停留数日后,宫里马上来人将折子送来行宫,于是燕临第二日一早出寝殿就得马上去书批折子见官员。一直忙到傍晚时分,燕临才勉强将案上堆积的折子看完。
小顺子马上将温好的茶端上桌:“皇上喝口茶歇歇吧,奴才现在去叫膳?”
燕临沉默半晌:“不用,再来人你就说朕今日累了,早早歇下了。”
小顺子起先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惊恐地瞪大双眼,腿登时一软也跪了下来:“皇,皇上,奴才不敢啊。”
“这又什么不敢的,你师父没教过你吗?”燕临睨他一眼。
小顺子脑筋转了转,想到之前师父常交代自己的事,又想起昨日皇上古怪的举止,顿时一愣,后背也渗出冷汗。
燕临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回寝殿换衣,打开门时他回头朝小顺子说了句:“至少给朕拖到明日早晨,要是朕明日听到‘皇帝夜不归宿’的流言,以后你就别回宫了。”
小顺子忙跪着调了个放心朝向这边,连连磕了几个头:“是,奴才一定竭尽所能。”
等学生们皆回了家,扶北跟还在收拾学堂的周叔说:“时间也不早了,周叔你先回去吧。”
周叔将册子放在书架上,笑道:“我先帮公子把这里收拾会儿,免得公子劳累。”
扶北走过去接过他手上剩下的册子:“左右留在这无事,我自己一人能行,周叔赶紧回去见儿孙吧。”
见推托不过,周叔最后还是放下东西,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春风料峭,扶北在门口送完周叔后又双手扶着门沿静了静,才关上门。煮完茶再回到屋里时,窗外已彻底黑了下来,扶北倒好热茶,就坐着看起书来。
不知过了多久,茶杯上袅袅热气忽然动了动,扶北还没来得及抬眼,就感觉身后一股气息逼近,紧接着是一件披风被有些粗暴地扔在自己身上。
那人十分没好气:“晚上不多穿衣服就看书,是想玩苦肉计?”
扶北苦笑不得,放下书就要行礼,但燕临冷声道:“再跪一次,我就命人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关在冷宫一辈子。”
燕临再回头时看见扶北已有些局促地坐好时,这才坐到另一边椅子上,拂袖翻开手边带来的折子看了起来。
扶北看燕临坐好不动后也稳下心神继续看起书来,于是屋内陷入一阵诡异又异常和谐的沉默。
“你来帮我看看,青州赋税一事该如何处理。”
扶北只感觉一阵热气忽然扑来,等自己匆匆抬头时就看见燕临不知何时已凑到自己身前,抬头时与他只隔了一个鼻尖的距离。
扶北顿时瞳孔放大,然后迅速往后默不作声拉开一段距离:“皇上自有定夺。”
“我不会。”燕临说这话时语气颇为漫不经心,眼睛却盯着扶北。
扶北实在没办法,只好想了想答道:“青州连年灾害,百姓早已穷困不堪。”他没说完,但扶北知道燕临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燕临唰唰在折子上写下批阅,低着头说:“看来你在外这几年见识不少?”
“谈不上见识……只是见多了百姓之苦。”扶北刚说完,就见燕临迅速抬眼看着自己。
他连忙收回话题:“夜已深,皇上还是赶紧——”
“这个呢?”燕临又拿出一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至此扶北终于明白燕临的算盘,见今晚推脱不了,他干脆燃起灯烛,将已有些凉的茶重新烹上。
扶北做这些事时,燕临一直斜靠在椅子中,目光随着眼前人而动,面色慢慢缓和下来。
烛光摇曳,旧人在前,像是一瞬间回到几年前两人还在柳殿时,每晚都在灯烛下学问策论。
带来的几本折子不算麻烦,但燕临每每要问个仔细才能放过,扶北碍着他的身份不敢拂他的面子,熬到半夜,扶北终于是撑不住,开始发困。
燕临合上册子,看扶北头歪在肩上,双眼紧闭,像是熟睡模样。
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将折子轻声放在一旁,然后将眼前人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多年未见,燕临却感觉扶北轻了不少,像是这几年多没见长肉。
扶北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被轻飘飘抱起,脑袋混沌时身体下意识往那温暖之处窝了窝。
燕临将扶北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开始收拾东西,吹灭床边蜡烛前,他在床边站了许久,然后才僵硬着身体在扶北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春夜清静,吱呀声骤起又渐落,柳枝渐颤,送走匆忙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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