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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通讯录
青白斑驳的墙壁,窄小的房间里,霉味冲天。
二爷爷躺在病床上,全身缠满了绷带,枯瘦的身形跟木乃伊似的。
医生只给他吃了点止痛片,擦上了红药水,其实赤脚医生都是靠这两样东西走天下,他会包扎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昨晚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当我冲去门去时,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了,我把二爷爷背到卫生站。可三更半夜的又怎会有人?我又只好挨家挨户地去问,终于把医生找来救了二爷爷一命。
但二爷爷的伤势很重,呼吸和脉搏都十分微弱,还好医生说今天中午就能通车,二爷爷应该可以坚持到那时候,进了大医院就好办了。
听了这话,心中悬了一夜的大石总算落下。
我把疲累到极点的身子靠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竟然就这么昏睡过去了。
将我弄醒的是一阵剧烈无比的头痛。
“呃……”
疼痛甚至让我不禁痛哼出口。
我扶着椅子坐直身体,眼前仿佛有一团又一团的浓墨聚合了又化开,后脑中好像有一颗心脏,痛楚随着它越来越快的跳动而加剧。
抱着脑袋深吸了几口气,头痛才稍有缓解。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窗外又是一副烟雨朦胧的画卷,竹叶在雨中轻摆,好比一缕缕青烟。
我咽了一口唾沫,发觉喉咙很堵,似乎长了一颗肉瘤。
这是我的咽炎犯了,心说怪不得头疼成这样,肯定是因为我昨晚睡在这里着了凉,感冒加上后遗症。
我想找医生要点止痛片,但想起二爷爷的状况,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他。
推开门,下雨时房间里的霉味更加浓烈,刺激着发炎的喉管,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哦,你来的正好!”那位赤脚医生正站在二爷爷床前,听见我的咳嗽便转过身来,“这是我刚从你爷爷手里拿到的,他一直握着,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手掌大,跟电话簿似的小本子。
二爷爷浑身着火时,双手确实握着一样东西,本以为是他胸口的十字架,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
尽管二爷爷当时握得很严实,但纸质簿子边缘仍被烧焦了,我轻轻抚开表面的灰烬,上面横印着两行繁体字:
114團33連6排
戰友通訊錄
我心里疑惑不已,二爷爷拼了命保护起来的东西,竟然就是一本战友通讯录?
况且二爷爷并没有去当兵,去当兵的是大爷爷和三爷爷。
赤脚医生叫我看好二爷爷,一有情况就去值班室叫他,我随口说了几声谢谢他便出去了。
二爷爷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拉过洪老七曾坐过的折叠椅,坐在病床旁翻看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大爷爷还是三爷爷的,或许他俩在同一排;也不知道这是哪场战争后留下的,他们打过抗日战争,听大爷爷说他还参加了抗美援朝。
怀着好奇的心理,我翻开了第一页。
没想到第一页就把我震倒了。
这一页是军队里的个人信息,每一页都贴着一张一寸彩照,旁边有姓名、生日、国籍、籍贯、联络方式等等,类似于现在的同学录。
放在第一页的人应该就是排长。
我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看着泛黄的纸页上,第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
他他他娘的,这这这不是我吗?!
我甩了甩头,心说难道后遗症里还包括了幻视?
定睛一看,还是我。
横看竖看,还是我。
但同时我也看到了旁边的姓名一栏,上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易同仇。
易同仇?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脑袋里转了半天才恍然想起:
这好像是大爷爷的名字来着。
老爸跟我说过,曾祖父是个爱好革命的知识分子,取名字也取得颇有意思,我家有过族谱,算下来他的儿子正好是“同”字辈。
于是曾祖父便取《诗经•无衣》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句。
大爷爷叫易同袍,二爷爷就叫易同泽,三爷爷易同裳。
不过后来三爷爷成了神棍,不但名,连姓都变成了复姓,改得面目全非。
七七事变后大爷爷毅然参军,他大概觉得“易同袍”这个名字不够霸气,不足以明其真心,但又不想忤逆家族父辈,便取了《无衣》的后半句“与子同仇”,改名“易同仇”。
再后来战争结束,□□风暴席卷而来,族谱遭焚,大爷爷又改成了一个当时满大街都是的名字:红军。也就是现在的名字。
所以说只要看一眼名字,就知道这照片是大爷爷什么时候照的了。
应该是抗日战争结束后拍的吧,我心中默默算着,大爷爷享年八十,这张照片上的他至少十九,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我暗暗咋舌,原来我和大爷爷竟然长得这么像,怪不得他那么疼我。
不过那时候我还没长定型呢,他就知道我和他的脸一模一样了?
而且那个时候就用上了彩照,要知道咱们的开国大典都没用过。
他们从哪弄来的这等奢侈品?
我没见过年轻时大爷爷的照片,这会儿看上去特亲切,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再看之下,我才发现这张照片并不是身份证上那样单纯的一寸照,上面还有背景。
所谓的背景好像是一排排长椅,就是开人民代表大会时的那种,靠背上却雕有花纹,可惜看不清楚。
相机从侧面取景,大爷爷一手挽着大檐军帽,另一只手随意搭在靠背上,都戴着白色手套,卡其色大翻领军服棱角分明。
一枚精致的勋章别在左襟中部,熠熠生辉。
照片中的人微微偏头,笑得十分迷人。
相片照得很随意,由于是早期彩照,颜色很不自然,但还算比较清晰,我一双眼睛忍不住盯了好久。
看不出我穿军装能这么帅……
但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大爷爷左襟中部的勋章,和大檐军帽的徽章上。
我再次将牛眼瞪出来,这张泛黄的老照片几乎都要被我看起火了。
这两个比较清晰的物体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旋,直到我终于找出一个最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它们:
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
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大爷爷居然是国民党!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国民党。
他佩戴的那枚青天白日勋章是国民党最高级勋章,虽然这枚勋章上到张学良,下到无名小卒,只要为国奋战都可颁给,但获得者也仅在一百人左右。
后脑传来一股晕眩。
大爷爷在□□时还敢斗别人?他不被□□捆起来沉江简直是他福大命大了。
这么一来我还得庆幸自己不当兵,否则要落得个政治不清白的下场。
不过我并不排斥国民党,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又翻到下一页。
可是接下来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一样的军服,差不多的背景。
但后面的人明显没大爷爷那么随意,都坐得比钟还端正,摆着死人一样的脸,感觉就是一张张身份证。
还是大爷爷帅。
我在心里默默感慨。
一直翻到最后,只差几页就到尾了。
当我翻开最后一页,随便瞄了一眼准备合上通讯簿时。
眼角的余光却瞬间变成了刺,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浑身一激灵,赶忙再次翻开。
只有一张彩色照片贴在最后一页上,照片不仅泛黄,周边还有烧焦的痕迹。
照片旁边的资料部分,一字不剩的全被烧掉了。
但这次带来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前一次。
照片上的这个人,居然和骆炀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次,我之所以觉得“长得一模一样”而不觉得他就是骆炀,是因为这人的眼神与骆炀大不相同。
甚至,截然相反。
照片中,这个有着骆炀容貌,眼中射出的光芒却冰冷如霜的人,竟给我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
而后我惊恐地发现,这种感觉竟跟我哥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人,仿佛有着骆炀的外表,易允的灵魂。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比喻吓了一跳,手中破旧的通讯簿差点掉落在地。
静下心来再看,我发现这人的着装与之前的人都不一样,不是国民党军服。
照片里的人也用戴着手套的手抱着大檐军帽,军帽上的徽章却被银白色腰带所挡住。
银灰色翻领的双排扣军装,长襟衣样式,一条银链别在胸口,如瀑坠珠。
照片只照到膝盖部分,可以看出他穿着长筒靴。
但这人的坐姿比大爷爷还要随意。
他翘着双腿,肘部靠在长椅上,曲着修长的手指,抵在额头一侧。
头发微卷,不知是照片失真还是本就如此,发色竟偏酒红,有种如火般夺人心魄的美。
但他眼里嘴角没有丝毫笑意,目光凌厉,又有着仿佛能冻结一切的漠然。
就像一团被冻住的火焰,有着炎炎的形态,却毫不摇动,全体冰洁,像瑰丽的珊瑚枝。
一旦将他融化,就会引火烧身。
一张泛黄烧焦的老照片,居然就能给人如此过目不忘的感觉。
倘若真见其人,还不知会被震慑到何等境界。
微卷的红发将他的皮肤衬得雪白,配上笔挺的鼻梁,薄成一条线的嘴唇,五官深邃,颇具欧洲人的味道。
但我注意到他漆黑的眼珠,夜空一样纯粹。
此人莫非是混血儿?
为了确定他的身份,我只好去研究他的胸章。
他不似大爷爷侧对镜头,所以银链旁的胸章一眼就看得分明。
胸章由月桂枝图案构成,中间印着红五星,斜插一面红旗,飘扬的旗帜上刻有一串看不懂的字母。
字母我是看不懂,但这个胸章,只要看过一些苏联老电影就应该知道是什么。
这是苏联近卫军勋章,前苏联军队的无上荣耀。
我可以肯定这人与骆炀有关。
如果骆炀真的是俄国军校的上尉,那么,这人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三爷!
可是,我摸着下巴疑惑不已,就算他是三爷,那他和我大爷爷又有什么关系?苏联共产党怎么会跟中国国民党编在一个排?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编制十分古怪的6排,不禁让我心生疑窦。
我再次翻阅了一遍,通讯薄上并没有注明每个人的职位,但这种内部使用的东西也没必要做这种标记。
而且这个苏联人的资料刚好被烧掉了,我有些不甘心地再次翻了翻这本巴掌大小,仅有二十几页的通讯簿。
结果让我翻到了最后一页。
原来,他并非是这个排的最后一个人。
我看见下一页只剩下一截被烟熏黑的纸,连这个人的照片都不见了。
但通讯簿的底部封面依然完好,只有四角轻微烧焦。
这只能说明,这个苏联人和最后一个人的档案,是被人为烧毁的。
能做到的,就只有被严重烧伤的二爷爷。
我放下手中看了许久的通讯簿,看向被包裹在白色绷带中的二爷爷,他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二爷爷是因为想烧了这个通讯簿,才不小心导致的引火烧身?
可他为什么不跑不呼救,而是一味地跪在原地,握紧这个他想毁掉的东西?
我想起昨晚那个酷似骆炀的身影,还有二爷爷叫我快跑的样子。
难道,有人在威胁二爷爷?
那个火光中的背影再一次浮现于脑海中。
如果那个人真是骆炀,他非但没死,还回来复仇了。
可是,即使他要复仇,为什么要向我的家人出手?我握紧手中的簿子,头隐隐作痛。
骆炀,他不是这么卑鄙的人。
但我又凭什么这么说?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对陌生人,或许他的城府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我看着照片上那张与他一样的脸。
比起阴谋家,骆炀更像是一位心理魔术师,他总能让人忽略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然后将其隐藏,甚至让它消失。
就像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骆炀的相貌可以称得上“俊美”二字。
只不过他的皮肤没有照片上那样白皙,而呈麦芽色,头发也是乌黑柔顺。
忽然,一个嘶哑恐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我抬起头,看见二爷爷不知何时醒了,他的脸被包裹在纱布之中,仅留下两只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一截弯曲的手指缓缓伸出来,指着我手中的通讯录。
我赶忙将簿子塞进二爷爷手中,但他没有接,只是吃力地挥动着手臂,似乎在示意我靠近。
直起身子,我将耳朵探到二爷爷唇边,隔着一层纱布,断断续续的气流刮在耳垂上,只重复着一个字:
“烧……”
二爷爷竟然还叫我烧了它。
我惊异地看着他,“爷爷,你为什么要烧了它?”
其实我并不想就这样把这个通讯录烧了。
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一个阴谋,可能与我无关,但是与骆炀与我哥,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况且,二爷爷很明显不是为了毁灭家中曾出过国民党的证据,不然他为何不从第一页开始烧起,而是选择先烧最后一页?
那么这最后一个人,又是谁呢?
二爷爷没管我问的话,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字:“烧……”
眼看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再不顺着他的意,恐怕下一秒他就要气绝身亡了。
当我犹豫不决之际,门正好在这个时候开了。
那个医生步子有些急躁地走进来,看见醒过来的二爷爷,脸上焦急的神色倒是减缓了一些:“老先生,路已经通了,我现在就送你进镇!”
二爷爷完全忽略他的话,一直对着我,口中不断发出很难听的声音,弄得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医生叫来了护士,两人合力将二爷爷从床上抬起来,卫生站没有担架,他们只有用床单。
刚想上前帮忙,他们却一把将我推开,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
我眼看着二爷爷被他们抬出了门,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他都没有停止重复那个刺耳的字眼。
手中破旧焦黄的通讯簿仿佛散发出一股诡异的味道,封面上印的繁体字,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道催命的咒符。
二爷爷不顾自己死活都要毁掉它,这里面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突然觉得,骆炀肯定有更多的事没有告诉我。
不过路已经通了,我很快就能见到哥,但是照骆炀所说,他费尽心机来保护我这个弟弟,又怎么肯告诉我这一切?
我捏紧纸张粗糙的通讯簿。
如果他保护我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宁可不要这种保护。
门再次被推开,那个赤脚医生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
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直奔向我,上气不接下气道:“上、上次你是不是问我一个叫……叫骆炀的人?”
心脏猛地一跳,我赶忙点头:“对,你们找到他了?”
“他、他是不是……是不是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他的气喘得很急。
我使劲点头,有种刹那间云破日出的感觉,“对对对,他没事吧?”
医生一手插着腰,只顾喘气,我头上的汗珠都给急出来了。
就在我忍不住准备开口催问时,他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说道:“赶快去河边认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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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免章节冗长,每章保持在5000字以上,
所以这章还会更新,大家别看见没新章就按红叉叉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