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山河令]飞卿

　　后来他们跟着大多数人去高家庄围观了一下传说中的“恶鬼”，其实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见了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绑着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游街示众的感觉。那恶鬼上身裸着，特意露出腰上那狰狞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个如假包换的正品。
　　周絮正对着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无声无息地搭上一只手，温客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呲着一口白牙谄媚地对他笑了笑，说道：“寻了你们一整天了，带着阿卿去哪了？”
　　周絮没理会，只指着那被五花大绑的人问道：“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唔？”温客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颇为不以为然地说道，“腰上刺上恶鬼的纹身，表示从此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事谁去弄个假的出来？不过也可能是这倒霉蛋得罪了谁，被人陷害，扔在这里示众。”
　　说完便又去调戏林飞卿了，颇有以看人变脸为乐的意思。
　　周絮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带着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奋，华山派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要将此人活活烧死了。
　　他忽然转过身，排开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温客行一转头见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来。谁知那明明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好像凭空晃了一下，便不见了，温客行脚步顿住，目光从茫茫人海中扫过去。
　　周絮就像是一颗水滴钻进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温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扫了一圈，发现那人竟真的，就这么大喇喇地从自己眼前不见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还有一点不明来由的愤怒滋芽而生。
　　原来这个人随时可以消失——即使温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随时消失不见——只要他想。
　　他是从天窗的天罗地网中落出来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鱼。
　　“阿卿，你知道阿絮去哪儿了吗？”温客行沉着脸问。
　　林飞卿摇摇头：“不知道。”他看了温客行一眼，仍然是那幅不紧不慢的样子，“不要着急，阿絮这次只是想独自去某些地方而已。”
　　温客行哼笑一声：“他要是真走了，我就带你私奔去。”
　　另一头，周絮踏入了一家名叫“平安”的银庄。里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里面请——您是兑银票还是……”
　　周絮越过那伙计，直接找上掌柜的，低低地一笑，轻声道：“我想求你家宋大当家的帮忙办点事，麻烦您替我联系个管事的。”
　　掌柜一怔，抬起头打量了周絮半晌，才谨慎地开口问道：“您是？”
　　周絮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爷的故人，姓周。”
　　“七爷”两个字一出口，那掌柜的脸色立刻一变，肃然起敬，忙几步走出来，亲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却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与他说起话来。
　　周絮拜托了掌柜的收集琉璃甲的消息，又喝了一盏茶，便离开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领，也要靠别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为了保住张成岭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头上的一天——已经给阿卿添了许多麻烦，要是再让他因着自己的缘故，为张成岭操心，周絮觉得自己就太不是东西了。
　　不过话说回来，周絮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张成岭和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简直是无事忙。
　　可人这一辈子，却是总有那么几回，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没好处，却忍不住多管闲事，就像阿卿对自己一样。周絮想着，大概就是缘分吧？不然怎么江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见那小东西呢？
　　出了银庄，周絮溜溜达达地走回原地，不出意料地在街边一家茶摊上看见了戴着帷帽，独自饮茶的林飞卿。
　　他一屁股坐到对面椅子上：“姓温的呢？”
　　林飞卿放下茶杯：“阿行去找你了。”
　　着急找人的没找到，不着急的却等到了。周絮觉得好笑，便真的笑了出来。
　　林飞卿也笑了，轻声道：“咱们来个约法三章如何？”
　　“嗯？”周絮示意他说完。
　　“若是哪天你想离开，可得亲口告诉我。不能像在赵家庄对张成岭那样，留个条子就走了。”
　　周絮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是那个温客行说了什么吗？”
　　林飞卿轻笑着摇摇头：“跟他没关系。这本该是一开始便说好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停顿片刻，他敛了笑容，认真起来：“阿絮，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周絮斩钉截铁道：“很好。”
　　“那，若是哪天你不再喜欢我了，会不会因为想到我以前对你的好，而将就着待在我身边？”
　　周絮沉默不语。
　　林飞卿接着道：“我是个不愿意将就的人，若是真有那一天，你大可直言不讳，我们好聚好散。”
　　周絮将手伸过去，握住林飞卿的手：“阿卿，你对我好，我心怀感激，但是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对我好，而是你本来就很好。”
　　林飞卿反握住他，笑道：“那你就更得答应了。我许你自由来去，你却不走，这样一来，你在我身边一日，不就代表你喜欢我一日吗？”
　　周絮这才笑着点头：“好。”
　　说定了此事，二人便去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逛游着晒太阳，饱览了一番洞庭风光，直到日头偏西，才心满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楼，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
　　周絮心想，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于奔命，就是算计着让别人疲于奔命。
　　边有个小姑娘拉着琴唱曲子，人也水灵，声音也水灵，怎么看怎么美，一曲罢了，楼上楼下所有人都连声叫好，周絮看着她就觉得赏心悦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她的盘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抿嘴对他一笑，福了一福，轻声道谢，周絮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一个人，来人理所当然、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来让你们请我喝酒了。”
　　周絮心头一紧——这是债主来了。
　　林飞卿倒是笑着唤来了小二：“前辈想吃什么尽管点。”
　　叶白衣丝毫不客气，在他看来，吃饭喝酒这种俗务，是要他赏光的，既然是他赏光，应该是对方诚惶诚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气，便噼里啪啦地报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对二人说道：“要吃什么你们自便，不用拘谨。”
　　周絮眼神诡异地看着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们拘谨了？
　　他有些怀疑这位叶前辈是故意来讹人的，就他刚刚点的那些东西，别说是三个人，恐怕就是三头猪，也够喂了。
　　叶白衣见他没有要加菜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伤，胃口定然不会太好。不过我劝你能吃的时候多吃点吧，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然后又转头对林飞卿道，“他不吃你就陪他节食吗？情种也不是这么当的。”
　　林飞卿好脾气道：“前辈说得有理。”便又叫小二点了自己和周絮的菜。
　　周絮眼神更诡异了，心道这东西若不是有一身好武功，真是叫人一天到晚当沙袋揍都不过头。
　　跟周絮相反，林飞卿倒是觉得叶白衣挺好相处。虽然人家喜欢自说自话，不知客气为何物，但是胜在逻辑简单直白，而且不说废话，相处起来，可比那些心里弯弯绕绕，面上好听话一套又一套的人舒服不知多少倍。
　　正这当，又有一个人大喇喇地走到他们身边，也不请自来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这叶白衣，说道：“阿絮，我说你怎么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将我和阿卿丢下了，敢情……是有别人了？”
　　周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站起来，丢下一句“我们走了二位自便”，然后直接带着阿卿走人。温客行便转过头来，不知为什么，竟真有些咬牙切齿似地问道：“他是谁？”
　　“他是……”周絮才要说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话到了嘴边，忽然觉得万分不明所以，心里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个，便面色古怪地顿住了。
　　叶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对温客行点点头，说道：“我叫做叶白衣。”
　　温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去，才要说话，便听叶白衣又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烧了那张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絮端着酒杯的手徒然顿在半空中，温客行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叶白衣，就像是盯着一个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种说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杀意。
　　周絮一凛，皱起眉来。
　　林飞卿干咳一声：“阿行，你先坐下。”又转向叶白衣道：“叶前辈，他是……”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来，被温客行杀意所激，吓得手一抖，盘子便要掉下去，电光石火间，小二只觉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闪，那险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稳稳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连一滴菜汤都没洒出来。
　　以周絮的眼力，居然也没能完全看清他的动作。
　　温客行的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股子煞气收了回去，打量着这白衣的年轻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仅仅是皮相嫩，真实年龄绝不止如此，要么，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这人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片空白，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的时候，就像是个假人，叫人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也很难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到他，像是比邻而坐，却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似的。
　　林飞卿这才继续道：“他是我另一位心上人。”
　　叶白衣疑惑道：“你到底有几个心上人？”
　　林飞卿轻笑道：“两个。”
　　叶白衣看着他的目光便好似带上一丝恨铁不成钢：“不思进取。”
　　林飞卿顺服道：“前辈说得有理。”
　　“你的师门长辈便不管你？放任你浪费自己的天赋？”
　　林飞卿的脸上露出一丝惆怅：“家师早已仙去，师门里也无其他长辈。”
　　叶白衣这才冷哼一声，不再多说。反正又不是他的徒弟，关他什么事。
　　二人这一番对谈，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落在温客行和周絮眼里，却是阿卿被这叶白衣逼迫得连连让步。
　　这可把温客行气得够呛。周絮也没好到哪去，可他知道叶白衣的厉害，便在桌下扯了扯温客行的袖子，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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