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从晏家出来，到云泽县城，也就十来里路。不紧不慢的车马脚程，赶回县城里，也还能宽宽松松地，歇会儿再吃晚饭。

　　出村四五里，入一片小树林，有个斜斜的弯道。

　　马车悠悠弯进去时，就听着紫绡在喊：

　　“公主？”

　　“什么事？”夜鸣珂抹了眼泪，凝了凝气，问到。

　　“那是晏大人……吧？追上来了……”紫绡在车架上，侧身扭头，伸长脖子往回望。

　　夜鸣珂撩起车帘，往后边一看。

　　果然是追上来了，但是，是……用两腿跑着来的。

　　清幽树林外，弯弯道路上，那人跑得衣袂飞起，全然不顾形象。

　　傻不拉几的。

　　女郎放下车帘，正身坐好，只吩咐了一句：

　　“不要停!”

　　马车便在略略顿了一下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前行。

　　那人倒是脚力飞快，终于撵了上来，跟在马车一侧跑着，一手拉住窗框，任由自己满头是汗，气喘如牛：

　　“公主……怎么都不等我，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夜鸣珂沉了几息，突然撩起车帘，眉眼弯弯的，说得轻言细语，笑得和颜悦色。

　　她也不想跟他怄气，跟他，怄什么气呢？

　　“我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晏西棠倒是问得直接。

　　“没说什么呀!”女郎一脸什么事儿都没有，眼眸水光闪烁间，随便找了句托词，“我就是有事，先走了。”

　　她懒得跟他多说，多说无益。难道还不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何事？”男子脚下紧追，口上也来紧追。

　　“额……云泽县令，今晚要找我说些事情，昨日就约好的了……”

　　她顺便体察一下地方民情，也是个说得过去的道理。

　　“那……你停车，让我上来，行吗？”晏西棠继续攀住车窗沿。

　　“不行！”女郎有些蛮横了，撒手扔下车帘，没在理会他。

　　男子终是放了手，慢了脚步下来。

　　彼时，天上一朵乌云转来，依稀有些雨点打落，他抬手擦了擦脸，不知是在擦汗，还是在擦雨水。

　　马车驶出树林，紫绡伸手接雨，又回头张望着：“公主，下雨了！”

　　“……”车厢内的女郎没应声。

　　“晏大人……好像倒在地上了……”那侍女看着林中光景，挤眉烂脸的，十分的不忍。

　　“不管，走吧……”夜鸣珂冷声吩咐到。

　　“真是倒在地上了，呀，没动呢，是不是晕过去了……”紫绡咋呼呼地，呼喊着。

　　驾车的听枫都听得着急了，一个勒马，把车给停了下来。

　　再加上常小山，三人一台戏，左右交换了眼色，齐齐坐在那车厢外，稳住不动。

　　今日这光景，一看就是闹别扭了。但车内的主子没有发话，他们就不便擅自行动。

　　“砰……”地一声车厢门撞响，长公主殿下终于跳下车来，拍了拍裙腰，径直往回走。

　　紫绡递了一把伞，她顺手接过，却也没打开，零星雨点，到还淋得。

　　淅沥雨打中，返回那林中。

　　见那人竟摊了四肢，躺在路旁草地上，四平八稳的。

　　仰面，闭目，依稀还在翕唇，接些雨水来喝。

　　不像是晕倒的样子，倒像个躺在那雨中泥草地里耍赖的孩子。

　　“你……还好吧？”女郎终是上前，裙边抵他身侧，撑伞挡雨，微微欠身，问他。

　　“我就是跑累了，歇会儿……”晏西棠眯睁了眼来看她，边说边还喘息上了。

　　夜鸣珂就蹙眉，板脸来教训：“跑得急了累了，最忌倒下歇息，若是气息堵得急了，可是要人命的！”

　　这是常识，他不会不知道。

　　故意倒地，诱她回来看吧。

　　“还是心疼我啊？”晏西棠便笑着，微微侧了身过来，竟像是就要那般躺在地上与她闲话。

　　“下雨了，你快起来吧！”夜鸣珂将伞往他头顶递了递，又看了看周遭雨势。

　　林中雨落成雾，越来越大。

　　她还是，克制着心头难堪，尽量好脾气。

　　“就是啊，怎么……突然就变天了？”男子倒是依言翻身爬了起来，可嘴上还是在含沙射影的。

　　不就是说她，女人的脸，比这夏季的天，还要变得快么？

　　“我走了！”夜鸣珂索性变脸，撑了伞，调头就走。

　　不想再跟他乱扯。

　　“玉可……”

　　男子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拉回身前来，张臂紧紧抱住。

　　拉得有些急，晃得女郎手中的伞，一个没拿稳，给甩在了地上。

　　男子也不管，就那么躬身环抱，将她掐在胸怀处捂紧，拿个臂弯肩背来，给她挡着雨。

　　“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好吗？”

　　沙沙的雨声中，男子哑哑地哀求。

　　“……”女郎的脸，藏在那胸腋处，还闻着那男子汗味与雨水湿气，半响，没有应声。

　　“什么都不要听，好不好？”晏西棠就抱着她，重复地求，轻轻的晃，温柔而热切，“好不好？”

　　夜鸣珂被摇得发晕，终是开口：“你母亲说，我与你八字不合……”

　　“我不管，只要情投意合就好……”

　　“你不怕……我会祸害你么？”

　　“我不信命！”

　　“可是，我信！”

　　“没关系，我命硬，不怕公主来祸害！”

　　那大雨中，男子的声音，急切而热烈，灼灼嘶吼，穿透过雨声，灌进她的耳洞来。

　　同时亦将她抱得死紧，丝毫不松。

　　像是疯了。

　　然后，世间最让人难过的心绪，就是内疚。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怕了。

　　他母亲所言之事，他是早就知道的，却不管不顾，要来惹她，之前她不知，倒也罢了，可如今，既然知道了，可叫她还能如何泰然自若地，与他相处？

　　以后，他的任何遭遇，都将是她的错。晏西棠的母亲会这样想，深信宿命的世人会这样想，甚至，连她自己，也会这样想。

　　“你……冷静些……”女郎动了动唯一能动弹的一双小手，拍了拍男子后腰。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冷静？”晏西棠咄咄来反问。

　　“这雨淋得……好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这天，聊不下去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这雨，也淋得难受，还是躲雨要紧。

　　“我爱你！玉可……我爱你!不要弃我，那鸳鸯，丢了伴儿，活不下去的！”

　　那男子却一根筋了，不换地方，不换话题，就那么抱着她，按住她的挣扎，极尽言辞，倾吐他的心慌。

　　不曾想，他竟然会有如此的恐惧。

　　真的是疯了。

　　∝∝∝

　　一辆马车，从雨雾中赶来。

　　到得跟前，勒马停下。

　　良笙跳下来，打过伞，两步跑来，给雨中抱成一团的两人，撑住。

　　“公子，行李都带来了！走吧？”

　　那小厮虽十分地不解，这两位主子在这大雨中，是何种兴致，但是，也不多问，只说自己的差事。

　　晏西棠点了点头，接过伞，只手撑着，只手将女郎揽在胸前，也像是想要顺势将她也揽上车去，使了使力，却发现，揽不动。

　　两人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眼看又要拧上。

　　女郎却趁机，拧腰跳开去，置身冰冷雨幕中。

　　晏西棠要递伞过去，她也不接。

　　一个小丫头跳下车，跟着撵过来，拾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那把伞，递与她。

　　是晏老夫人身边那个朵朵。

　　“朵朵怎么来了？”晏西棠看得出奇，问她。

　　“老夫人让我，以后就跟着公子了，说是良笙，没把公子照顾好，公子这次回来，又瘦了许多，所以，让我跟着去京中，饮食起居，端茶递水，更衣暖被，务必好生服侍公子！”

　　那小丫头伶牙俐齿，噼里啪啦一通说道，与淅沥雨点一起，溅起一片雨花。

　　得了，有人服侍了。

　　不得不佩服晏老夫人的行事手腕，前脚才跟她开诚布公说实话，后脚就把这贴身服侍的通房丫头给送来了。

　　夜鸣珂嘴角一抹笑，抬手抹一把脸上雨水，转身，走掉。

　　这一次，晏西棠倒是没有再追上来。

　　大约是各上各的车，各走各的路，只是，顺道同路，一起走而已。

　　∝∝∝

　　只是，到了云泽县城，琳琅长公主到了县衙边上的驿站下榻，沐浴更衣，再穿戴整齐，到了县衙里面去用完膳，再喝茶，都开始跟那云泽县令聊天了。

　　后头那辆车，都还没有赶上来。

　　也不知走到哪一条岔路去了。

　　夜鸣珂有些心不在蔫。

　　云泽县令说那境内长河的河堤修葺，银款迟迟不到位，工事也尚在停滞中时，她就有些心烦。

　　年初就开始的河工整治，一级一级地往下推进，一层一层地盘剥下来，这几月功夫，到这要害工事上，竟然连毛毛雨都还未淋到！

　　心头一烦，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云泽县令赶紧换了话题，聊些风物趣闻。

　　良笙倒是终于来了。

　　期期艾艾，上前来，吞吞吐吐地，低声与她说着，那让他这个小厮都觉得汗颜的情况：

　　“大人……执意不坐车，一路淋着雨，走过来的……这会儿，在驿站沐浴完毕，歇下来，就起高热了……”

　　夜鸣珂心头一股无名火，就蹭地蹿起来，一口茶汤，给呛在喉咙里。

　　她都暂且按下儿女情长，忍着那命数的难堪，在这里，开始为国事民生焦头烂额了。

　　她的首辅宰执，却还在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一般，跟她闹脾气，玩自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