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长歌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如同暖流般涌过郁千惆的心田，冲淡了几分之前的阴霾。但他随即更加疑惑，苦儿为何会在此地？师傅又身在何处？
　　下方的沐晚对于苦儿能说话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固执：“不用……我没事。”
　　苦儿见沐晚拒绝，脸上露出焦急之色，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继续说道：“你……你的神色……很不好……心绪不宁……我……我有些……口诀……你跟着我念……可以……安心凝神的……”
　　说着，他不等沐晚同意，便自顾自地、用一种与他平时说话截然不同的、异常流利甚至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语调，清晰地念诵起来：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气。幻出诸形相，辅助生成意。散作万籁声，聚则一团理。挥霍遍十方，收摄归尺咫……”
　　这一段口诀，文字古朴玄奥，意境深远。更令人惊奇的是，原本说话结巴的苦儿，在念诵这段口诀时，竟然一气呵成，毫无阻滞，字正腔圆，仿佛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他一连念了数百字，中间没有丝毫停顿。
　　沐晚显然被苦儿这突如其来的、流利无比的念诵弄得怔住了，他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向苦儿，下意识地问道：“这……这是什么？你……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流利了？”
　　苦儿停下念诵，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解释道：“这……这是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教我的……说是……安神定心的……所以我记得很深……念起来就……自然流利了……小时候……每当我心里害怕……或者难过的时候……娘亲就让我念这个……念着念着……心就静了……身上也……舒服了……”
　　他顿了顿，似乎怕沐晚记不住，又好心地说道：“你…你若是记不住……我……我再给你念一遍吧……”
　　然而，此时的沐晚，心神早已被巨大的悲痛和未来的迷茫所占据，完全不在状态。苦儿那玄奥的口诀，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烦躁地抬了抬手，打断了苦儿的话，声音疲惫而疏离：
　　“不必了……我没事……你自己歇着吧……”
　　说完，他再次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那樽冰冷的棺木，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孤寂和苍凉。
　　苦儿看着沐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不再言语。
　　灵堂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映照着生者与死者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
　　横梁之上，郁千惆将苦儿所念口诀听得一字不漏。他素来天资卓绝，过耳不忘，那玄奥经文只一遍，便如刀刻斧凿般深印于心。
　　一时好奇，或是本能驱使，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将那口诀重新默诵了一遍。
　　谁知这一念，竟如春风化雨，周身滞涩顿开！一股温润气息自丹田涌起，如涓涓暖流涤荡四肢百骸，连日来因内伤郁结而滞重闷痛的胸口，竟随之豁然一松，气息运转复归圆融。待到口诀终了，周身经脉仿佛被无形之手细细抚过，内力流转之顺畅，竟是数月未有的清明通透！
　　郁千惆心头震动，立时又默念第二遍。这一次，效果愈发显著。体内那股庞大却尚未驯服的内力，如江河归渠，循着某种玄妙轨迹自然奔涌，所过之处暖意盎然，连几日积压的疲惫与隐痛都被涤荡大半。
　　这口诀竟有安神疗伤、疏导内息之神效？苦儿那早已故去的娘亲，究竟是何来历，能传下如此玄妙法门？
　　惊喜与疑窦交织，竟将满心悲恸也冲淡了几分。他见下方沐晚神情恍惚，苦儿亦退至一旁，灵堂中无人留意梁上，当即不再犹豫，身形一旋，如一片无息的落叶，悄然飘落于灵堂中央。
　　他这般倏然现身，着实将沐晚与苦儿惊得神色骤变！
　　苦儿定睛一看，认出竟是日夜牵挂的千惆哥，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出狂喜，几步冲上前紧紧抓住他手臂，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千惆哥！真是你！你没事？！你当真没事了？！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得几乎落泪，一遍遍上下打量，唯恐是幻梦一场。
　　一旁的沐晚却僵立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神情复杂难辨。震惊、恍惚之中，依稀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怨怼、责难，以及某种幽微难言的涩意淹没。
　　最终，一股掺杂着痛苦与迁怒的情绪汹涌决堤，沐晚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尖利如刃，带着不加掩饰的指控，破空而出：
　　“是你！是你害死了万将军！你竟还有脸……来此？！”
　　话音掷地，灵堂内的空气骤然冻结。沐晚自己也觉言辞过于刻毒，眼底掠过一丝悔意，可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
　　郁千惆被这当头一喝刺得身形微颤。他缓缓转头，目光越过沐晚，再次落向那具冰冷棺椁，眸中仅存的光彩顷刻黯淡，如星沉夜海。他不辩不怒，只是用一种浸透疲惫与沉痛的声音，低哑承认：
　　“是……是我的罪愆。”
　　寥寥四字，重若千钧，载着无尽愧怍与难言的痛楚。
　　灵堂一时陷入死寂。三人默然相对，唯有长明灯焰不安跃动，在壁上投下飘摇的暗影。
　　半晌，郁千惆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向仍紧抓他手臂、满面忧色的苦儿，问出最深的牵挂：
　　“苦儿……你怎会在此？师父……他老人家可安好？”
　　苦儿忙不迭点头，急声宽慰：“千惆哥放心！师父安好，我们已送他回竹林小院，阵法周全，很安全！是……是我们实在担心你……”他说着，目光不由瞥向一旁的沐晚，似求认同，又似示意由他说明。
　　沐晚会意，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心绪，将如何因担忧郁千惆而求助将军府，如何得知万岩已赴琉璃居，又如何带人接应却只见尸横遍野、最终只寻回万将军遗体的经过，扼要道来。声线低沉沙哑，难掩后怕与悲戚。
　　郁千惆静默聆听，心中已然明了那惨烈景象。待沐晚语毕，他亦简略述及自己被烈阳子掳禁、折磨，及至毒性尽去、内力反噬而意外弑敌脱身的经过。至于毒为何解、内力何来，他自身亦迷雾重重，无从索解。
　　苦儿自幼随贺瑞钦身侧，耳濡目染，颇通医理。他听罢心下惊疑，当即拉过郁千惆手腕，三指搭上脉门，凝神细察。
　　这一探，苦儿面色骤变！但觉郁千惆脉象平稳雄浑，气血充沛，内力流转圆融畅达，莫说中毒之象，其修为之精深纯厚，反更胜往昔！这实是匪夷所思！
　　苦儿松手连连称奇，目露骇然：“千惆哥，你脉象竟无半分毒滞！且内力……较之从前犹有精进！这……这究竟是何缘故？”
　　郁千惆凝神静思，将昏迷前后那些混沌记忆碎片逐一拼凑、梳理。一个大胆的推测，渐次清晰。
　　他忆起烈阳子施虐时，除利刃加身，更曾强灌诸多色泽诡谲、气味刺鼻的药汤。那些汤药成分庞杂，恐是烈阳子为吊住他性命续施折磨，四处搜刮药材胡乱熬制。药性本就驳烈，补毒交织，彼此冲克必剧。
　　而己身所中“瑶池花”毒，乃至阴至寒之慢毒。烈阳子所灌药汤中，或恰含性极霸烈、至阳至刚之成分。此般阳刚药力入体，便与盘踞已久的“瑶池花”阴毒，如水火相激、正邪相搏，展开殊死缠斗！
　　想必是那阳刚药力总和，终压过“瑶池花”阴毒。在激烈的药性鏖战中，阳烈之势占据上风，不仅将阴毒彻底驱散化解，其本身那股狂猛余威，却未止歇，反似溃堤洪流，在他经脉间奔突汹涌，无处疏泄！
　　这股过盛之力，甚至冲开他被毒素禁锢的丹田气海，强行将他自深昏中激醒！而正当他神智初复、意识朦胧之际，恰逢烈阳子心怀不轨……情急之下，他本能出手擒拿，体内那股躁动不安、急于寻途的磅礴热流，便顺势找到宣泄之口，疯狂涌注烈阳子体内！
　　烈阳子——这意欲折磨他的恶徒，阴差阳错，竟成了替他承受药力反噬的“替死鬼”！正是烈阳子毙命，令郁千惆体内因药性冲克而生、失衡的狂暴力道得以释放，终达至一种微妙平衡，乃至因祸得福、内力大增的异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