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娶赘婿

作者:城北说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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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改


      06
      他的声音很缓,丝毫没有刚才楚王和李算辩经的激昂三千,而像是凝滞的墨,生黄的书卷。
      梁闻道手中的杯子被捏紧,他抬眼看着楚于投,这个分明早早投于他僚幕间的四品文官。
      昨日,他们还分明口授机宜,说要在今日向圣上进言废止春秋赁。可不知,这纸糊的书生怎么突然改了口。他的眼仿佛要在楚于投的青衫后背上盯出个洞。
      “那便说说,为何不可废?”圣上抬眼问:“你可知今年可查出了不少因春秋赁而起的贪墨。”

      “若邑有猛虎,遣屠户驱之,怎可因屠者有恶习,便驱屠户而引猛虎至。”楚于投言。
      李算明白了楚于投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屠户是‘春秋赁’之政策,恶习是指春秋赁所引起的贪墨。
      “昔年伏尾二年,春秋赁未实施之前,降娄郡有流民三十八万二千余人,而四年后,伏尾六年,后流民减至二十五万一千三百余人,减一十三万八百余人。伏尾二年降娄郡共收粮十万三千斛,伏尾六年收粮十三万斛,增两七千万斛……”
      楚于投低头说着这几年春秋赁实施前后的钱粮税、流民,像是个古板无趣的账房先生,只背着那些毫无意趣的数字。

      “春秋赁实施前百姓只能贷赁钱于大户,利息多高达数倍,而民间之利贷猛于虫虎,往往本利相滚,不过数年年,便从一斗增至百斗。仅伏尾三年便有一千余户为避高利贷举家逃亡。”
      “而春秋赁实施后,虽有官府恶吏,但至少朝廷可对其多有管控,今年圣上下令彻查降娄郡贪墨,更是可使降娄一郡,吏政清明。臣下认为,如今正是推行春秋赁最好的时机,怎么因一时之弊,功败垂成。”

      李算摇头,陈商这番去降娄郡彻查贪墨官员,倒成了楚于投口中扫清了贪官浊吏后彻底实施春秋赁的大好机宜。
      而他对面的梁闻道却已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李算歪头细细打量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梁闻道会想要反对春秋赁的实施。明明他身为梁太师之子,难道不应该奉行家父之愿吗。
      李算叹了口气,算了,都和他无关。
      这春秋赁实施还是废止,他只冷眼旁看着就好。

      楚于投言辞恳切,而堂上之人多半却面色不佳。李算看着身边一直在皱眉的陈商。
      李算知道,他还有一张‘因果律’的牌在手上,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改了那些繁碎的数据,去和楚于投大辩一场。可他不能,那些枯燥无趣的数字,是整整降娄一郡二十三县,两百余万人的生死所系。
      流民三十八万二千余人,便是三十八万两千多个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怎能改?
      怎么改!

      春秋赁之辩不是一时之事,纵他们在堂上如何言辞恳切,伏尾帝到底还是未发一言。
      已至黄昏,日头渐落,伏尾帝说要携众官员赏日落之荷,便又带着百官离了翰林院。
      “侯爷,圣上让您上前去。”杨公公走到李算身边说。
      李算因为守忠的原因,始终看着杨公公感觉多了几分亲切,于是也躬身回礼。
      “使不得,使不得。”杨公公连忙扶起他。

      “你玩了什么把戏?”李算刚走过去,伏尾帝便突然说。
      李算一抖,感觉不太对,只好躬身问:“圣上所言何事。”
      “邓如意,身死承钧六年。我断然不会记错。”伏尾帝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李算。
      “他身死之时,曾于刀下仰天而笑,壮志不改。”

      伏尾帝当年备受先皇猜忌,虽为太子,却被幽禁潜邸。
      曾于无数个夜,拔剑击柱,五指如勾,形销骨立,站在荒冷的月下,他仰天怒喊着当年邓如意身死之前那句杀气腾腾的诗——借一身醉胆向虎丘,斩虫杀蟒抱尸还!
      他眉眼欲裂,却无人听他所言,只有杨楼玉和侯庭芳两个小太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主儿,我们在呢,主儿,不可多言啊。”
      他们知道这潜邸之中,尽是前朝耳目,可他们只能哭着揪着他们主儿的衣袖。
      冷寂月色照三千,而他们却只有三人。
      他垂剑阶下,咽着那句森森杀气的诗。

      “圣上不喜欢这个邓如意活到了承钧十六载的故事?”李算躬身而问。
      伏尾帝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又要向何处去寻那个铮铮如血的将军呢?”
      “可这个故事里,有数万活下来的人。有太多人,不用变成两脚羊,不用变成和骨烂。”李算说。

      伏尾帝拂袖而笑,背身离去,他于铺满血色残阳的青石回廊上大喊:“借一身醉胆向虎丘——”
      可他却突然哑住了口,他竟已忘记了下半句话,他曾在无数个夜拔剑击柱而喊的话,被他忘了。
      若是这个故事里邓如意没有身死午门,那自然也不会有这句话,那伏尾帝自然也无法记住一句根本不存在的诗。

      “……斩虫杀蟒抱尸还!”
      李算却突然于伏尾帝身后大喊,为他补上了这句森然狞厉的诗。
      残阳落在接云亭旁清液池上,莲花万千,在半江瑟瑟中摇曳。
      “赐燎原侯李算,金桂酒十坛。”
      伏尾帝背身说。

      安得如意郎,守我藩篱不能倒;
      安得如意郎,守我黍苗青且茂。
      不惑之年的帝王如当年漠北的刈麦人般,在大辰长安紫宸宫,哀唱着那首如意歌。
      到底那忠勇的将军身死后,北地之人仍唱着这首如意歌。
      也终究为这今日的帝王留了四句短诗。去记曾经铮铮如血的将军,记当年拔剑击柱的形销骨立。

      清液池旁,楚于投走到陈商身侧,“陈御史,可是在怨我今日所言?”
      陈商未曾回首,他只是说:“若我邑中有猛虎,我当执剑夜斩之,又怎可放虎而归。”
      他不要那个屠夫。他要自己亲自去斩那个猛虎。
      “陈御史,是要去做这个杀虎人吗?”楚于投侧身轻笑。

      李算去找杨公公要金桂酒的时候,杨公公正在池边看着一朵残荷。
      “公公在赏荷吗?这边的荷花要落了,那边的更好看些。”李算也看着那残荷说。
      杨公公却摇了摇头,“都很好的,开的盛的荷花好看,将落的也好看。”

      把金桂酒给李算的时候,杨公公笑眯眯地说:“这金桂酒可是新酿的,清甜得很。”
      李算了然,“这一坛留给杨公公。”
      于是当晚,司礼监大半的小太监都喝到了新酿的金桂酒。
      ……
      从宫里离开后,李算估摸着侯府没有备他们晚间的吃食,便打算和陈商在外面的酒馆吃一些再回去。
      李算抬头看着酒馆的牌匾——万物轻。
      他知道,这个牌匾便取自前朝文臣蔡世杰那句,君为上,而万物为轻。
      可如今这句话不在了,这个牌匾还挂在这里。

      “小二,你们这个牌匾还有些意思,可有典故?”李算叫来了小二。
      “这牌匾啊,取自前朝一个文臣所言……”小二笑道,说到一半却突然哑口,低头皱眉,“啧,哪句话来着。不应该啊,我昨天还和一个客官说过呢,不可能今天便忘了啊。”
      李算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随口问问,想不起来就算了。”

      他改了那些浩瀚史册,改了由此而生的万千故事,但总有吉光片羽,落于世间不可改。
      只是如今早已无处寻当年旧事。

      李算和陈商点了菜,堂上有个说书的先生,说到一半,突然满堂哄笑。
      “怎么了?”李算抬头问。
      “也不知道今天先生怎么说错了故事,他讲《齐晟传》,却把齐晟出山之后初遇留明帝,说成了遇见李断户。”小二说:“那不,有人拿着书过来,和他对质呢,这怕是要闹翻天了。”
      他摇了摇头,无奈说。
      伏尾帝前,众人都只称智能子为留明公,可在这酒馆中,众人仍称着当年留明帝的名号。

      酒楼内满堂喧嚣,有人说自己分明记得齐晟先遇到了李断户,有人却又说,白纸黑字岂能有错。那说书先生站在台上,满脸苦愁,不知如何去讲。
      李算给自己倒了杯酒,突然朗声道:“那不如,便讲一个齐晟先遇到刘唐后主的故事!”

      众人纷纷嗤笑,“那刘唐后主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就算把齐晟给他,也什么用没有!”
      “今儿个,圣上赐我十坛金桂酒,谁若听我将这个故事,我可分他一杯。”李算在喧嚣酒楼内站了起来,玉带锦衣,眉眼恣意,“平安,去拿酒来!”
      “——拿酒来!”

      清如玉色的金桂酒斟入满堂客的酒杯,煌煌灯火照三千旧事。锦衣少年醒木拍桌,去讲话本上都没有的故事。
      醉了醉了,把天下的月色分作三分,一块抹净了做成花糕,一块酿成酒,一块高高悬起做灯笼,我来和你照灯饮酒戏说这千年的风云旧事。
      来啊,我们一起,你对这千古的史话有多少憾事,让我们捉来那青衫的史官,让他一一改尽!用秃毛的毛笔在竹简上勾画改写!
      若是还不喜欢,便夺了他的笔,递给你,你来写!你来写!

      “把一个说客给刘唐后主有什么用?要我说,就该把千秋猛将月将军——楚月衣也配给他!想当年白羽帝只因一个金刀计便错杀月将军,若是那个刘唐后主,便断然不会如此!那刘唐后主虽懦弱无能,却最是仁慈。”
      “那刘唐后主若有月将军,也可在姬千重南下之时守得住建康,那或许,或许建康城畔秦淮旧楼,便能留的住。”有人附和道。
      众人饮酒,去想着那些故事若是改了一点,便有多少的波澜可生。他们在纷繁的旧史中为那个身陷囹圄的后主寻着一线生机。

      说书人舔了舔笔尖,将众人所言记在纸间。他写着众人凭空捏造而来的楚月衣与刘唐后主的初见。
      写那骑马的银甲将军在秦淮旧楼和逃出宫中的刘唐后主讨酒。
      ——你拿什么来换我这杯金桂酒?
      ——三千贯意气,三千贯豪情!可够否?
      银甲将军于燃灯如花蕊的重楼下笑道。

      “一个月将军怎够,若我说,要扭转战局,还要一个谋士,我看姬千重身侧的鱼长生便不错。”又有人拍案怒道。
      “谋士?那刘唐后主当初身边不是有一个号称可与鱼长生齐名的白袍昆仑客吗?听闻刘唐后主曾与这名白袍昆仑客有约,若他能守得住建康,那人便陪他打下江左。”
      ——可最终刘唐后主没能守住建康,有鬼谷之智谋的白袍昆仑客也弃他而去。
      “好,那月将军有了,说客有了,谋士也有了!”
      李算轻笑着。

      我们共饮圣上御赐桂花酒,去把那一身文胆的古今说客配给那孤身囹圄,无人可用的幼年后主,去把千秋猛将月将军也给他,让那个金刀误了猛将的白羽帝一边呆着去吧。去看看这本该身死毒药之下的后主,又该如何在悠悠二十四诸国中蹚出个偌大的天下!
      或许他可身列玄鸟五帝,或许他会见到苍梧帝并开国公同游舟山渡口。或许,他那时会说——他会说什么呢,李算低头细细想着。
      他最终摇头,史官所记的刘唐后主,太过懦弱,太过无能。以至于你甚至想不出那个刘唐后主会有什么力破千钧的壮言。
      传言,刘唐后主死于鸩酒前,曾坐在青石台阶上,摇酒而叹——人生一梦,我已以过客之身,一一见过。

      可他却总觉得那个刘唐后主,不该如此。他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看见了九重纱帐中年幼的后主,看见他缓缓抬眸。
      若君为神凰,又怎能困于重帐中。你该去行你欲行的路,该有众人心甘情愿为你献上骸骨。
      去践守建康的诺言,去把万里的黄昏都化为你拔剑生死的幕布。

      而满堂纷乱中,陈商执酒,眉眼含笑,看着他那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月色下,小二一边倒着金桂酒,一边抬头侧目看着牌匾之上的——万物轻。
      想着,这三个字,究竟是取自哪句话来着?
      想不通,还真是想不通。
      小二摇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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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前尘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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