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五十二
她一直走,步履不停,却像丧尸一般无精打采。她走到水边,看到汶水波涛里自己哭肿了的眼。明亮爬过丛林,打亮颤动的水波。她不断回想夜里发生的一幕幕,想逃出回忆,却如沼泽一般,越是挣扎就越是得不到解脱。那些被折断的发丝,被斩断的姐妹情深,她还紧握着彩蝶的剑,控住不住的,随着水波的颤动在倒影里浑身发抖。
渡夫的船破风而去,隐约能看到船上的一袭白衣如帆布在风中鼓舞,渐渐消失在水天相交的尽头。
没有阳光的白昼就像积雪掩埋了天空,明亮且苍白无力。秋寒从水面袭来,悲伤让她失去气力,她虚弱得几乎要载进水里。
这时跳动在渡夫窝棚里的火光放射出迷人的吸引力,她走进渡夫的窝棚里取暖,热心的渡夫老婆放下襁褓里的婴儿,给她送来一碗热水。
这是个体态臃肿矮小的女人,她并不年轻,仿佛是被从水面走来的冷风给催化的迅速衰老。褶皱在脸上、手上,破烂的棉衣将她彻底裹闭——大概是生产不久,她还有些体寒。
杜若在炉火对面的木凳里坐下,她并不想交谈,任由思绪在火光里翻滚,发出木材被烘烤的噼啪声。
天下之大,是阴云包裹住渺小无力的弱女子,和她悲苦的一生。她像一只失群的鸟,找不到栖息之所。回到宣城西林的小屋里——她幻想着,也同样是孤独和忧郁。烈光灼烧着她的脸、胸部和胳膊,可她还是觉得脊背发凉,仿佛刚从冰冷的秋水里打捞出来。
她想报仇,又无法容忍自己所经历的十数年的过失。如果她只是为了报仇而报仇,那么,陈聚众对她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又该如何。如果她只是为了谴责而谴责,薜荔的友善温柔又当如何补偿。
她总是如此温柔,以至于在谴责别人的同时必定深刻的自我反省。
她开始想念薜荔了,却完全提不起精神,只好把一切有关生活的变动都交给命运。她在等待,假若薜荔准备离开费城,就一定会到渡夫窝棚里搭船,这样一来她就会看到自己。设想薜荔要挽回姐妹之情,那么就认了吧。薜荔从不会拥护陈聚众,因为她懂得如何去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在这一点,她自愧不如。
她喝了两碗水,身体慢慢有了神气。襁褓里的孩子在简单的床榻上熟睡着,不时蹬蹬腿、挥挥手,抒发生命对于空间的感应。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撒在汶水里,水波粼粼。阳光带来明媚、温柔、慈爱,每座城市都在为光明而欢愉,渡夫的老婆也不例外。
她去汶水里洗衣裳,用炉灶炖了杂鱼汤等待丈夫归来。她摇着突然哭闹不止的婴儿,不时站在窗口眺望水面;她让杜若体会到,有所期待的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费城似乎缺少打更的衙役,听不到鸡鸣更钟,只能从太阳的角度推测时间。接近辰时,渡夫摇船归来。婴儿大概是感应到父亲的存在,哭得格外响亮。渡夫泊船上岸,把襁褓抱在胸前,用胡茬剐蹭婴儿粉嫩的脸蛋。他那粗鲁的柔情,婴儿抓起胡子乱缠乱搅,却又睡得安心。
渡夫一家都是朴实亲切的人,杜若在小窝棚里得到了最高的款待,她却不无法抱以专注的感激;焦急、期盼和失望的心情反复穿梭,日中时分她走出门外,披上难得温暖的光辉。
她走向水边植被茂盛的旷野,秋风吹散了鸟兽虫鸣,尽是破败荒凉的迹象。没有花瓣和嫩芽,老树皮干裂甚至脱离树干。地表上攀结的根部似是年迈者瘦骨嶙峋所暴露在皮肤上的筋脉。她没有走很远,因为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辘辘车急,挥鞭如雷。透过婆娑树影,马车在汶水岸边停下了,从右侧跳下来个马夫,卑躬屈膝的迎接车内人物儿。
他揭开帘子,修长而华贵的衣衫落在马尾附近,尽管离得很远,杜若仍将他的背影放进心里仔细斟酌。他朝渡夫的窝棚走来,马车调转方向,鞭子又极速挥舞,往返这条被横柯杂乱遮挡的小路。
她去汶水岸边捡起彩蝶的剑,路上撞了个空酒坛在地上滚动,坛壁周身沾满泥土腐叶,寒露将它浸透。
她心里隐约有了感应,可能等不到薜荔了。面对滟滟的万里波涛,除了破釜沉舟,她想不到别的选择。
走回窝棚的脚步沉重而急促,第一个看到杜若的是那敦实的妇人,她有意向杜若表示友好,却见她露出了背后隐藏的冰冷剑锋。
呼吸和步伐都慌乱了,妇人抱起襁褓向外跑,孩子在颠簸中嚎啕大哭。
渡夫坐在微弱的炉火前,一手拿着粗壮的树干,翻动灰烬里未燃尽的荆薪。
黑色华袍的男人正背对着杜若跟渡夫交谈,他没有转身,仿佛背后生了眼,敏锐的避开杜若刺去的剑锋。
“陈聚众!”一声咆哮,目眦尽裂。她并不想伤及无辜,尽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
陈聚众没有拔剑,冷漠的目光扫过她狼狈的身影。
“杜若,你在做什么。”
战场迅速搬到屋外,渡夫老婆又恐慌地抱着孩子躲进窝棚里,孩子尖锐的啼哭宛是送葬的唢呐,使人无法保持平静。
渡夫和自己的婆娘低声交换意见。他从杜若的愤喊中听到的讯息类似于背叛和仇恨。最开始,陈聚众一口咬定是碧怜从中作梗,故意离间父子姐妹之间的亲情。他的假面挂在脸上,语重心长的大肆劝诫。当他得知消息是从知之先生那里流出来的,他的表情明显出现了裂痕。知之是个生意人,他跟谁都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个生意人,”捋着胡子慢声拉语、或是低下头漫不经心的用石锉修整指甲。“我们交换对方需要的东西,但从不在乎地位和立场。”
所以,既然知之能够将神爪手的消息卖给他,就一定能够将他的所作所为,卖给烈火教的人。
眼下并不是内乱的时机。失去神爪手这条线索,又借由攻破烈火岛接回盟主遗体与传位图腾的威力,嗾使那些对他百般拥护的江湖前辈灭了聂峰的庞大烈火教余孽,他很快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
最开始,面对杜若的攻势力,他的心绪非常凌乱,不适合处理旧的恩怨。他尽可能安抚杜若,。“义父这些年待你的情意难道值得怀疑吗?玉面狐狸是烈火教的人,我原本以为她能捍卫中原和平,没想到她出卖了我。她这般阴毒之人,杀同盟,杀无辜,她的话怎么能信!”
他要摆出义父的威严来,仿佛那份严厉的爱意从未消失过。他的每一次责备与训斥,都源于内心里对杜若的期望。“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啊,若儿,你要明白我的这份苦心。”
杜若不会再信了,谎话说多了,终有堵不上窟窿的一天。她与之辩驳,并告诉陈聚众,薜荔与春襄的调包已经被知晓了。陈聚众怒道:“我素来知她放浪不羁,从不施加太强的管教。但薜荔怎会有这般恶毒的想法,我待她并不差,哪一点又比不上春襄了。”
杜若自嘲一笑。陈聚众在说谎时显得那么不自然,牵强的将所有责任推出去,脸上还勉强挂着慈善的面具。
他见多说无益,便拔出剑,反守为攻。她的剑法都是他教的,形势急转而下,杜若手中的剑脱落在门口石阶上,寒光剑雨如狂风骤雨向她扫来,逼得她节节败退。只剩下本能的闪躲和燥乱的、毫无理智的愤怒。翻滚的汶水浪潮淹没她的脚踝,她反身跳去水中,躲避陈聚众凶猛的招式。
大浪像猛兽的追逐,将她推向无休止的颠簸。她渐渐失去力气,冰冷的水流凝固了时间。最后,她被一掌击入水中,终于再无力气挣扎了。
一切都结束了,属于她的恩怨情仇,都随着波涛远去。她眼见陈聚众驾车离去,见那恶人仍在逍遥,她有一身武艺,却是最为可笑的资本。
渡夫最了解溺水时人的肢体表现,他立刻跳下水。他的妻子站在岸边,襁褓里的娃娃哭累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汲取乳汁。
晌午的阳光渐次温柔,却无法祛除她体内的寒冷。杜若坐在炉火边,裹着渡夫冬季常穿的毳衣,新生的炉火尤其炎烈,她仍然浑身发抖,水珠从发尾滑落。
“像是连城家的老爷啊,”渡夫坐在兽皮席子上,接过妻子送来的热汤。妇人也给杜若送去一碗,她捧在手里,听着渡夫的呢喃。“前几日,天还没亮,连城家的姑娘来找我渡河。带着个包袱,一副远行的模样儿。”
渡夫的老婆接道:“不像唉。哪里能落魄到这般地步,要饭老头似的。连城家的老爷多威武。”便把头摇头得拨浪鼓一般,“不像唉。”
整个狭小的窝棚顿时陷入沉寂,木材在火的淬炼中发出尖叫,渡夫和他的婆娘都偷偷打量杜若的侧影。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仍叫他们心有余悸,但不足以成为拒绝帮助可怜人的理由。他们不能请她走,所以偷偷看她,隐约议论它,窥探她,叹息声如同垂死之人怅然舒出的最后一口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