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晏九袖着手，面无表情。他肩头鼓动一下，冒出一只小脑袋。
　　那条曾被他用作探路的短鳍黑蛇带着闪烁的金色鳞片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赩枫变了脸色，讪笑道：“师尊，先生，不必这样吧。”
　　晏九不做声，肩头上的小黑蛇吐了吐红信，落在地上，细长的身体扭曲纠结。
　　赩枫突然面露痛楚之色，似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漂亮的眉眼全皱了起来。他退后数步，兽颅灯火摇曳，几乎要熄灭在阴界凄冷的风中，但疼痛完全未随距离的拉远而得到缓解，他硬撑了一会儿，闷哼出声，身形不稳地消散了一瞬。
　　我看得胆战心惊，却全然不知晏九是如何动的手。直到他维系不住躯体，红衣化去小半露出雪白小臂，肌肤现出点点黑鳞，才恍然大悟，继而真切地感觉到毛骨悚然：“你就是地上的这条蛇？”
　　“确切地说，这尾小蛇是他生前的躯壳。”晏九道。
　　他大概是收了手，赩枫的表情没那么痛苦了，但整个魂魄还没恢复得过来，还是一副快要消散的凄惨景象。
　　晏九：“现在知道什么该做了么？”
　　赩枫被他折腾了一回，不敢再摆方才的架势，惨白着面孔跪伏下来，连带周边一片曼殊沙华都趴下花蕊：“吾等悉听尊便。”
　　晏九脸上无半点得意之色，嘴里也没有好话：“若你不整这些幺蛾子，吾何尝至于用此手段。”又看我一眼，“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对我向来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小颜对他敬则敬矣，大多还是小辈面对长辈的尊崇，对话也带着撒娇劲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被他以纯粹的力量镇压，满怀敬畏地跪伏在面前。
　　心情一时十分复杂。然而话又不能不回，我随口编道：“我正在心里谢先生多年以来的不揍之恩。”
　　“…………”晏九看破不说破，回了句知道就好，顿了顿，又安抚说，“你与赩枫不同，吾不会将你炼入山河万兽袍。”
　　赩枫幽怨道：“师尊，我还在这儿呢，您可以不当着我的面这么偏心吗？”
　　晏九道：“你不满什么，当初是谁拼死拼活地要离开吾。若不是机缘巧合吸纳了黄泉之花的灵气，你的魂魄早碎成千万片搅进红尘，还轮得到现在站在这里说话。”
　　听上去很有故事，但我看晏九神色不愉，想来也不是愉快的事。他不介意被我探听，可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识趣说：“你们接着叙旧，我得先走了。”
　　魂魄之体身随心动，我念头一起，身子就飘出老远。
　　晏九一把薅住我飘扬的披风，我被扯得一荡，险些栽在地上：“尊驾，请自重。”
　　他捉着披风，不紧不慢地挽了个圈才放开：“没人领路，你知道怎么走？”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地府。”
　　晏九：“让赩枫带你去往生井。”
　　我：“你们不多说几句？”
　　“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晏九朝他挥了挥手，“还不带路，走错了吾就拿你是问。”
　　赩枫叫起来：“游魂不能去往生井，我去了是要出事的。”
　　晏九对他一点不客气：“你又无法投胎，死得再透点儿有什么所谓。”
　　我打圆场道：“算了，我自己可以去，不用麻烦鬼使了。”
　　晏九不看我们，只盯着地面，说道：“这片花地非常漂亮，吾衣上正缺些花草点缀……”
　　赩枫立马提了兽颅灯，一个流畅优美的旋身落到我面前，绝色脸庞揉出一抹甜蜜笑容：“姑娘请随敝人这边走。”
　　我：“…………”

　　一离开那片花海，赩枫身上那勾魂摄魄的魅力也随之减弱七分。他眉目清艳，安静不语时更显秀雅美丽，即使没有曼殊沙华花魂加成，也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我打量得久了，他回过头来，含笑问：“敝人好看么？”
　　我点头：“好看。”
　　赩枫顿了顿，才说：“生前夸赞我容貌的人不多，死后为我美色所诱惑的鬼又太多。敝人都快记不得，多久没人是单纯地觉得我好看了。”
　　我：“你若不总对人使用奇奇怪怪的魅惑之术，自然能得到真心的评价。”
　　赩枫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把世人都想得很好，我对你施用了魅术也不记恨，想必是经历不多，又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
　　他这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一身神力被肉身凡体锁去大半，顺带掩去了魂魄中的凛然血光，是以他不曾认出我并非凡人。我也无意去纠正，含含糊糊地应承：“或许吧，我义父和文心先生都对我很好。”
　　赩枫大概在黄泉路上没什么人讲话，开启话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不太想交谈，他就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你是想见什么人才以生魂状态下地府罢，这是件极危险的事情。今日要是换一个接引人，没准就把你硬留在地府了。”
　　我说：“不可能，他们不敢。”
　　赩枫误解为晏九会为我出头，说：“你不要对文心先生抱太多信任，你看他都不陪你去往生井，路上出了什么事责任肯定都会推给我……”
　　这形貌活像背后说师长坏话的调皮学生，我提醒他：“怎么不喊师尊了？”
　　赩枫露出些无奈：“嗯，那是我给他添堵用的，我们俩只是挂了虚名，并无师徒之实。”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巧了，我同你相反，我们是有师徒之实而无师徒之名。”
　　他目光移到我一身甲胄上，满眼都写着怀疑：“他教你什么，你明显是武将啊。”
　　我试图挣扎一下：“其实，我内心一直想做名大家闺秀……”
　　“我明白了，”赩枫晃了晃兽颅灯，“听闻天宫有名女武神，以战功飞升，却因为拜了位帝王为父，花了整整百年时间硬是让所有人改口成公主。大概还是女儿心思，内心深处也同你一样，比起五大三粗的将军，更愿意做个千娇百宠的大小姐。”
　　我：“……或许人家只是听厌了，想换个称呼呢。”
　　赩枫：“这名女武神虽然改换了称呼，但作风依旧豪爽，与另一名帝君两情相悦，双双托生人间，百年里共谱了四段缠绵悱恻、凄美婉转的情爱故事，流传甚广，阎罗殿也有所耳闻，文心先生可有同你讲过？”
　　我面无表情：“没，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
　　赩枫便很遗憾道：“可精彩了，只是地府没有全本，文心先生又从不点将飞升，不能亲自去听一回太可惜。”
　　一点也不可惜，这么久了，高俨怎么还没把那东西禁掉！
　　他还想再吹几句，我打断道：“你为何与文心先生有师徒虚名，我很想知道。”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努力做出非常非常好奇，双眼都闪闪发亮的效果。我相信，绝对没有能在我这种攻势下还能不动容。
　　赩枫果然停顿了下，而后神色迅速变幻，是一种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怪异表情，好似晏九带给他的阴影还罩在头顶，让他这么久过去依然不能轻易谈论此人。
　　我联系了一下晏九之前的骚操作，莫名觉得有些能理解他。
　　最后他终于开口：“我与他认识，是因为一件特殊的衣裳，上面落着他的一道魂魄……”
　　“山河万兽袍。”我补充。
　　“已经有名字了。”他了然，并不见多么意外，“那时候可还没有万兽，只两三只灵兽附在上边，我本来也该留在那里的。哦，他还给我选了个好位置，在心口附近。”
　　晏九的这件法器，我也算见识多次，只知他衣上那些东西皆似活物，是用了极厉害的术法才炼入衣袍。为了掌控他们，文心帝君又生生抽出一魂压在上头，可谓下足了血本。
　　而那尾短鳍的小蛇被他用来探路——用得还不顺手，半路就被女鬼拐跑了——其它花纹估计也有各自的用途，我还没机会见识。
　　赩枫并不知道，听我说了都觉得丢面子：“缺了一魂一魄的躯壳，多少都会变得呆呆傻傻，这能怪到我头上来吗？”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宁可舍了肉身，拖着残魂在地府当……”我看不出他现在是个什么东西，非妖非鬼非花，像好几种事物的结合体。组成太过复杂了，是以我第一眼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
　　赩枫说：“这也是我自作自受，留在上面的灵兽要先与他签订血契，表明一切皆是自愿。而我出于特殊原因，仅口头答应了他奉出真身与灵力，在炼化的最后关头做了逃兵，便落得一个魂魄撕裂的下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魂飞魄散也不过一笔带过。我本来看他被晏九欺负是有些同情的，听过之后立马收了同情：“既然是答应好了的事，为何又临阵反悔？”
　　他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觉因为心绪变化，神力涌现，忙趁被看出之前敛去魂光。
　　“原来是位神官大人，”他没发现我是武神，“难怪了，能飞升成仙的人都心性坚韧、意志强悍，一旦认准了修行之道，便不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你自然不能理解，如我等小妖，没那么坚定的信念，加上万兽袍上前辈众多，面对的又是极可怕的敌人，敝人贪生怕死，便言而无信地逃了。”
　　我虽不喜背信之人，但晏九见到他只觉得麻烦，并不气恼，想来是不太在意，我又何必去为他生气，便心平气和说：“人各有志，你既然觉得现在过得不错，那也挺好。”
　　赩枫却讽刺一哂：“不错？你想必不知道妖族只剩一魂一魄的下场。人要是魂飞魄散，就是真的没了，而妖不一样，魂魄再碎也能转生。碎成一千片，那就投胎一千个。每一个皆是我，每一个又皆不是我，是我非我，永不完整，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又说：“我初入地府，竭尽全力才没过得奈何桥，机缘巧合与此地黄泉之花融为一体。文心先生念在相识一场，为我谋来鬼使一职，认了我为半个弟子，才算让我在这儿站稳脚跟，但离不错却是差的远了。”
　　我便万分奇怪：“所以你这又是何苦呢？”好好的妖不做，答应了晏九又反悔，现在混得也不算好，我实在想不通他图什么。
　　赩枫沉默一会儿，说：“文心先生取我入袍，是因为我与憺灵命格相牵，能感知对方的动向，无论愿不愿意，他皆不会放过我这条线索。”
　　“你是被强迫答应的？”
　　“非也。”他道，“我说了，是自己最后一刻反悔，怨不得他人。”
　　我与他并肩同行，与其说是带路不如说结伴而行，我忽然发难，举起左手向他压去。
　　赩枫反应算快，挥袖作挡，奈何力量完全被我压制。我手背上的墨兰又是君父亲自设下的封印，谁也逃不出来，轻而易举便制住了他。
　　鬼身飘渺冰冷的手感落在掌心，我捏住他惨白纤瘦的手腕，如拿住一块冷铁，气息为之一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