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

作者: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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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南京!(5)


      踏着松软的草地,听着枯草折断的窸窣声,王天风走上门廊台阶进了客厅,曾经的家此刻毫无生气,沙发蒙了层黯淡的灰,边桌上枯萎的花朵凌乱地蜷缩在花瓶里,曾经每天都要弹奏的钢琴如今已蒙上灰尘。他打开琴盖,飘落的灰尘立刻乘着吹进的寒风飘散了。阳光钻过窗帘缝隙投射进来,镀了金光的尘埃在光束里闪耀着弥散开去,缓缓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那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轻舞,旋律在肃杀冬日萦绕在周围忙于埋放炸药的士兵们中间。曾经的温馨美好涌上心头,可他心中的春天早已随白露去了。他暗暗发誓此生绝不再弹奏这首曲子,绝不再动情。他要将所有美好彻底埋葬。旋律在一声“长官,都完成了”后戛然而止。王天风默默合上琴盖,最后回望一眼客厅。
      工兵少尉跟随他出了屋,汇报说有户人家不让进。
      王天风蹙起眉,冷冷地命令少尉带人闯进去,不听话就绑了,再不听就毙了。
      少尉立刻有了底气,带领一队士兵直奔隔壁。
      隔壁花园洋房院子比明楼送王天风的那一栋更大更气派。应门的人趾高气扬开了门,刚要开口威胁说“我家老爷惹不起之类”,便被士兵五花大绑抬进门里。
      王天风对应门人的惨叫和挣扎视若无睹,双手揣在裤兜里,散步似的进了院子。士兵们随即在洋房各处装填炸药。
      应门人筋疲力尽地摊在草地上,瞟了眼王天风领口的将星,知道这次来的不是小角色,态度客气了不少,“长官,我家老爷是在行政院做事的,和军队上的长官们也有不少往来,”
      “老百姓的房子毁得,你们的房子就毁不得?这房子必须炸了。”
      “长官怎么称呼?”应门人仍不愿放弃。
      “别套近乎了。我们长官连自己的房子都炸了。你老爷的房子挡在正当中,不炸谁的也得炸你们老爷的。”工兵少尉领会了王天风的眼神,一把拖开应门人。
      “我们老爷是孔家的亲戚,你们要考虑清楚!你,还有你,我记得你们胸章了,你们等着!”应门人挣扎着软硬兼施。
      本打算离开的王天风又走回他身旁,“你看清楚了,炸你房子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关。他们要是有什么事,你和你主人的脑袋恐怕就危险了。我不是吓唬你,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黄某人是什么人。”
      应门人错愕地呆立原地,不敢再吵闹。

      几声巨大爆炸像暴风雨里突然炸响的霹雷,远处高大的树木簌簌颤抖,升腾起的黑的红的烟团随风渐渐扩散,树木腾起火焰,无情地吞噬着王天风的“家”。
      王天风深吸一口烟,开着车行驶在下山的道路上,后视镜里的“家”倒塌在浓烟里。15岁那场家破人亡的大火和此刻的熊熊烈焰重重叠叠在他眼前闪现。他内心咒骂了自己无数遍。他忘记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竟然痴望在乱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忘记了当初的革命誓言和国仇家恨,沉浸在爱情虚幻里害了白露。这是老天爷对他自私和愚蠢的惩罚。
      车沿着山脚下的道路驶进一片居住区。街道上凌乱散落着生活用的竹篓、锅具、甚至铺盖。家家大门敞开着,人们背着行李扶老携幼,默默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路上,道路黑压压蜿蜒向远方。眼前是多么伟大的百姓啊,抛下辛苦一生才勉强置办的简陋家园,只为抵抗侵略者的铁蹄。离开这里,他们又将如何?贫苦的人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这样的付出和那些战场杀敌的将士们又有何分别?王天风眼圈湿润了。斜刺里冲出的孩子紧紧抱住他的腿,手里攥着污秽的小画片。
      憔悴消瘦的妇女愤愤地追到近前,用粗糙黝黑的大手粗鲁地拽过孩子,抬手便是一巴掌。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叫你哭,还有脸哭,看你弄脏了长官的衣服。”女人胆怯地看了看王天风裤脚的两个脏黑小手印。
      王天风叹着气顺手抱起男孩,问起女人为何还不离开,这里马上要开始焚烧了。
      女人猜到王天风是士兵们的长官。抽泣着用围裙抹着眼泪,诉说着自己的窘境。她死了男人,家徒四壁,只有个兄弟可以依靠,可兄弟也无能为力。
      王天风回避了那双凄苦泪眼投来的目光,将孩子递过去,顺手将几张纸币塞在孩子胸前的围嘴里,转身离开时却听到岳三水在身后叫自己“董先生”。
      岳三水惊讶地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王天风,怎么也没想到印象里的富商竟然会是军人。
      王天风也没想到会那么巧,那个哥哥竟是岳三水。
      “您不用给她钱。我现在给威尔逊先生帮忙,有些收入的,可以照顾她们娘俩。”
      “快走吧,这一片今晚都要烧掉,送她们去下关码头碰碰运气。如果有船,无论如何也要上去,尽快离开南京。”
      “拖您的福,我那两个孩子去汉口找诺诚少爷去了。您不反对诺诚少爷和我家秀?”
      “那是孩子自己的事”王天风说完便转身走了。他不想解释自己到底是谁,索性就让岳三水误会去吧,已经无所谓了。如今这个境况,他内心真的无比希望诺诚就是他的儿子。
      “董长官,”岳三水换了称谓。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凉,朝着王天风背影喊道,“你要活着,要替我们老百姓好好教训小鬼子。”

      此时,明楼和阿诚的飞机降落在汉口的机场。早已等候的轿车将两人送到了周坲海的寓所。周早已等在门口,热情地将明楼迎进客厅,一落座就聊起王天风,打听他是否和外务省的松本有些渊源,又拐弯抹角地试探着询问王天风的为人。
      明楼立刻明白周在担心什么,于是说道,“我这位老同学行事谨慎,遇事果断,练达人情,朋友遍天下。在上海时与日本商社有不少往来。这样的人在政治上绝不可能是一根筋。”
      周坲海心里顿时放下了一半。他对明楼的话还是信服的,但黄庭轩能否为己所用还是要继续考察。
      明楼从周坲海闪烁其辞的话语里意识到小川圭吾在外务省施加的影响起了作用。他深知周坲海是代汪氏来试探的。这说明他们迫切想找到一个可靠能干的中间人,为他们搭建一条与日本人沟通的单独渠道。他们初步选定了王天风,可鉴于他过往的经历,又有些不放心,但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王天风刚一回到作战室,便被一份荒唐的命令惹恼了,直奔立仁办公室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董他们把阵地夺回来了,但也撑不了多久。”立仁抽着烟,在文件上潦草的签上字,听见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头也不抬说道。他明白王天风自告奋勇负责那片宅子扫清射界的任务是想与过去彻底告别,此刻心里一定悲伤到极点,便体贴地不去询问任务进度。
      “你知道唐长官下令将下关码头的汽船都开到汉口去吗?”
      立仁倏地抬头直视王天风,显然并不知情。
      “昨天和今天的空袭,鬼子着重轰炸城墙。光华门一侧有一段已经塌了。攻城意图很明显了。我已经命令炸掉护城河上所有的桥。”立仁突然不再说话,竭力掩饰起哽咽,半晌才接着说,“你我不必都留在这儿。我已经和唐长官说过了,晚上最后一艘船去汉口,你离开南京。”
      王天风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立仁,向唐生智办公室走去。
      两人都清楚战火很快就会烧进南京城。

      远在宜昌的白露正抱着小如站在阳光里,脸上绽出久违的微笑。
      “看来她恢复的不错。”凌娟看着院子里的白露欣慰地说。
      “你不就是想夸你那方子开的好吗?”凌远故作不服气。
      “在家就不要再搞这些中西医之争了好吧。”凌娟一脸胜利的得意。
      “姐,我可没说过中医坏话。”凌远装作委屈。
      “设备装运了吗?”
      凌远点了点头,“卢经理腾出来一艘货船。”
      说话间,远处的小如险些撞到桌子。白露为了保护她,自己跌撞在桌角上。
      凌远看在眼里,立时眉头微蹙。
      “这么多天我观察着,这姑娘挺好的。”凌娟看出弟弟脸上极力掩藏的关切。
      凌远一门心思在院里的白露身上,敷衍着嗯了一声。
      “让黄小姐和设备一起去重庆,也带上小如娘俩。”
      凌远根本没在听,眼神随着白露从桌边移到院里的树旁。
      “你相信缘分吗?”凌娟突然拍了弟弟一下。
      凌远回过神。他当然信,他甚至隐隐约约想过自己和黄小姐相遇就是缘分,可他是无神论者,姐姐这摆明是将他的军!没错,他已经看出她眼里的胜利,决定避而不答,“时间不早了,我得去看看装运的情况。”
      凌娟从弟弟的背影里品出了些心虚和落荒而逃,不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深夜的南京,地下作战室里电报声不绝于耳。
      “今天这鬼天气,鬼子不会空袭了。”立仁抽着烟说。
      王天风沏上一壶茶。
      “这还是我给你的雀舌吧,总是不舍得,非要留到现在,弄得喝什么都没心情了。”立仁兀自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唐长官只同意由长官部单独控制一艘小船,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上船,其他的船只今晚必须全部开去汉口。”
      立仁隐约觉得王天风今晚有些奇怪,又感觉头晕乎乎的,之后猛然意识到是被下药了,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努力保持着平衡,扑过去死死抓住王天风的衣襟。
      王天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立仁渐渐失去意识,命人送他上船。只要船一开,他就立刻下令封锁下关码头。这是他答应唐长官的。”
      作战参谋匆匆走近了,报告大胡山发现日军小分队。
      王天风立即叫醒了里间休息的唐生智。两人都明白,这是敌人想进到汤山背后。
      “派兵搜索追击,同时密切注意汤山防线日军动向,防范日军进攻。”唐生智命令道。
      “以日军的推进速度,到不了明晚,我们就会与他们在城下决一死战,可城里的百姓——”
      “委座要我们苦撑待援,只要守住三个月,南京就有救了。”唐生智打断王天风,似乎信心满满可以坚守三个月。
      王天风却不这么想。即便能苦撑下来,蒋期盼的西方干预也不会到来。日本人来势汹汹,在淞沪战场时,便在途经的村庄大肆屠杀。他担心南京城中的百姓和官兵。
      天边的朝阳遮蔽在一片灰霭里,敌机集群的轰鸣声和着紫金山的高射炮声响彻南京上空。
      参谋拿着一张烧掉一角的传单跑向地下室入口,身后炸响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入口处。他起身掸掉灰尘,跑进作战室,将传单交给王天风。
      “鬼子的最后通牒,要我们10日午前投降。”王天风边说边在桌上摸索,在一张地图下找到香烟。
      “紫金山的阵地怎么样?”唐生智踱到一份地图前问道。
      “邱雨庵将第三旅放在老虎洞、第二峰到山下岔路口一线,第一旅防守孝陵卫到中山门一线。第二旅在中山陵西侧、灵谷寺至老虎洞南侧一线。其他特务营通讯营等作为预备队布防在太平门。”
      “敌人要想俯控南京城,必然拿下老虎洞,这里是重中之重,”唐生智用铅笔戳了戳地图上的老虎洞,“谁在驻守老虎洞?”
      “教导总队的罗雨丰。”
      教导总队算是南京守军里首屈一指的部队了,尽管从淞沪战场撤下来一直未得到充足修整,但装备士气上依旧比其他地方军要强。这多少让唐生智有了一丝安慰,“我们就用炮声来回答鬼子的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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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南京!南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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