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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天下
孟古青来请安的时候我正带着杨素馨品鉴一幅《秋庭戏婴图》,画上一个庭园中,一座太湖石巍峨屹立,石旁芙蓉与雏菊摇曳生姿,画中姊弟二人围着小圆凳,聚精会神地玩推着枣磨游戏。不远处的圆凳上、草地上,还散置着转盘、小佛塔、铙钹等精致的玩具。杨素馨到底是诗书传家的大家闺秀,谈论起书画来自有见地:“太后,您看这两个锦衣娃娃的头发、眉目、衣饰,无不细致精巧,这娃娃的脸丰润、柔软,让人忍不住要摸上一摸呢,怪道人都说苏汉臣最擅婴孩画,说他着色鲜润、体度如生,当真笔下生花呢。”
杨素馨自打来了我跟前侍候,倒是一点格格架子没有,只是竟拜了琳琅做师傅,却是我没有想到的,毕竟还是待位妃嫔的,虽说汉人位份注定不高,但也不能很低了去,能心甘情愿的对着宫女做小伏底,倒不可小觑了这份心胸。
我看一下宫女打扮的杨素馨,一身浅绿色宁绸外衣,一双浅碎花青鞋,一要乌油油大辫子用红绳系了,间或串一两颗珊瑚珠子绑辫,整个人干净清爽,娴雅明静。
我指着画卷对孟古青说:“你来的正好,我找了副画出来,你一会安排人给巴彦珠送过去吧,告诉她好好安胎。”
孟古青称是应下。我打量着孟古青如今的装扮,再不是刚入宫里飞扬骄傲的蒙古公主模样。为着福临喜欢,特意让桂嬷嬷修淡了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只是微蹙的眉尖露出些许天真纯洁的神情。梳了旗头,没有一丝碎发,圆圆的眼睛拉得有些狭长,眼尾飞入鬓边,弯月红唇没有画成樱红一点,略长的脸型既有蒙古女子的棱角,又有满族格格的尊贵,只是缺了些汉家女子的妩媚,前儿个我特意在福临面前抱怨,孟古青总不如汉人女子来得娇媚。说得次数多了,福临倒说:这样也好,太过娇柔反失了中宫的气势。
“太后,宫里使唤宫女和洒扫太监的夏装昨个儿都已经分发下去了,冰房里来问各宫里预备着用冰的份例,现今宫里除了贵太妃就只有几位太妃太嫔够上用冰的例,只是几位格格如今虽然品秩未定,却也是待位妃嫔,臣女不敢擅自作主,只是让冰房里先备着,还请太后定度。”
孟古青这些日子里跟着苏茉尔协理宫务,当家才知柴米贵,起初还颇有些看不上慈宁宫里瓷盘瓷碗,如今亦开始为每个月的份例发放盘算了。宛如一直随侍在孟古青身后,虽不言语,却总能随时递上茶盏、帕子、帐簿,两人倒很有些默契了。
我含了杨素馨奉上的薄荷杏脯,舌底清凉,点头对孟古青说道:“这也是应该的,正是千娇百媚的时候,总不能热坏了你们”,又饮了口杏仁酥茶,甘甜醇厚,醒目健脾倒是极入口,回头对苏茉尔说:“你也尝尝这茶,制得当真不错”。话音甫落,只见几人均低头含笑,苏茉尔亦抿唇不语,不由深觉纳罕:“这是怎么了?”杨素馨笑着回话:“回太后,这茶可不就是苏嬷嬷亲手制得,跟傅太医磨了好久才得的方子呢。”
说得我面色潮红有些讪讪地说:“又让你费心了。”苏茉尔忙替我解围:“都是奴婢的本分,太后有什么好的,总是想着奴婢,奴婢感激在心。”
我转过头对孟古青说道:“你如今也有些一宫主位的样子了,只是还差些气度,再历练历练吧。只是你要好好跟着苏嬷嬷学,遇事多用些心,别总是让苏茉尔费心。”
孟古青点头称是应下,又乖巧地对着苏茉尔一礼:“多谢苏嬷嬷悉心教导,臣女谨记在心。”
苏茉尔笑着还了半礼:“是格格聪慧,奴婢不敢当谢。”
正说笑呢,福临进来请安,各自行过礼后,孟古青带着宛如退了出去,福临的视线隐隐追出去,也不知他是看哪个。
杨素馨奉上茶盏,却是黄龙盖碗,福临端起要饮却眉头微皱,又放下了。我看了笑着对杨素馨说:“这定是你师傅藏私了,未曾对你说过皇帝不喜欢黄龙样式,最爱用的是兰花盏,换了吧。”
杨素馨依言换过青花瓷盏,行过礼后亦退了出去,只留苏茉尔在旁随侍。
福临饮过茶水后说道:“皇额娘,荷兰公使那边递了辞呈归国,儿子准了,仍让博果尔去送的,汤若望倒是上了请罪折子,说是办事不力,致襄郡王受伤,自请罚俸一年。”
我点点头:“皇上准了吧,所罚俸禄给博果尔建水师用,另告诉他,他的俸禄减半直至大清水师建成。”
这个罚的有些重了,福临有些吃惊:“皇额娘,汤若望也就是沟通不力,何以重罚?”
我摇摇头说:“皇帝有所不知,这次博果尔和荷兰公使能打起来,大概都是汤若望的私心吧。”
福临有些吃惊:“皇额娘,此言何意呢?”
我微哼一声:“皇帝须知他们的上帝不只一种教派,就好比一个师傅却传了好几个徒弟,只是这几个徒弟之间不大对付,这荷兰传教士带来的和汤若望传导的正是老对头了,荷兰公使来之前,我略提了几句,他倒是放在心上了。汤若望巴不得咱们不待见这些使者呢。”
福临眉头微皱:“可博果尔说那天汤若望见了那些荷兰人亲热的很啊,还流眼泪了呢。”
我冷晒一声:“亲热是一定的,这么多年背景离乡的,听听乡音也会流泪的,只是汤若望和汉人还不同,他本就是外族之人,确能历经两朝不倒,其心机和圆滑自然是够用的。”
福临低头叹气:“皇额娘,儿子在朝堂上对着那些大臣们,每每总觉他们冷陌疏离,不可亲信。满人便整日用祖宗规矩来顶撞朕,恨不能再让他们骑马杀人抢奴隶才好;汉人倒是不敢顶撞于朕,却总恨不得朕废了议政王大臣,事事皆遵明律。儿子有时候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更不用说这些外族之人。”
我拉过儿子的手,开国之君的担子不轻,快吓到他了:“皇帝,你的年号叫什么?”
福临回话:“儿子即位之初,便定为顺治。”
我微笑着颔首:“是啊,顺治,顺承天下,治得安宁。儿子,满也好,汉也好,额娘还希翼你也把汤若望这样的外族之人看作外人,你是天下之主,这些都是你的臣民。其实不光当皇帝是这样,便是普通人家,一家子兄弟姐妹多了,总是要有争执,不是争东西,便是争权势。这些都不要紧,只是他们争,就得听你的,因为这天下是你的。”
福临望着我的眼睛中有希望有迷惘,有期待有彷徨,我笑笑接着对他说:“满人是咱们立国的根本,这天下是靠他们打下来的;汉人是咱们治国的根基,汉人不稳,则天下不稳。所以,皇帝,争,便由他们争去,你最好谁都不信,只信你自个儿,你要做的,只是用好他们。用满人的骁勇去平定朱由榔、郑成功,用汉人的礼教去安定民心,还有蒙古,你媳妇不是要娶蒙古的吗?蒙古既是咱们大清的屏障,亦可以用来牵制八旗。”
福临沉吟良久,才对我说:“额娘,儿子懂得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再对他说:“记着,信你自个儿。”
福临还说了几件事儿,内务府想派给索尼掌理,打算重用一个负玺侍读图海,济度又提出要出兵四川……迷迷糊糊之间,我竟睡着了。
待一觉醒来,才觉自己歪在炕上,身上盖了织绵纱被,屋内寂静无声,天余残明,已有弯月如钩,窗外树梢晃月影,隔着朦朦胧胧的月影纱窗更添几分景致。从前看惯了灯光闪烁,几乎都忘记了天上还有明月可赏,倒是在紫禁城中住久了,越来越懂得古人何以建许多观月阁、望月亭、对月台。月,确是赏之不尽的,或满或缺,就那样静静地挂在天上,静看人间世事变换,不言不语。
寝殿窗下新开的数盆映月茶花,这茶花也怪,他种茶花都是开在白日里艳阳光下,独它是在月色里盛表达式,甜美芳香清轻宜人。
“老李头,你快去用饭吧,这花有咱们看着除了太后主子谁也不让碰,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晚上的也没人起来欺负你的花啊。”
慈宁宫花房的李忠是个爱花如痴的实诚人,朝代更迭旧宫易主于他似乎并无关碍,他唯一的牵挂便是那满园郁郁芬芳的花朵。
听得宫女喝斥的轻音:“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罗唣,扰了太后清静看苏姑姑打你们板子。”听声音正是吉祥。
自打董鄂夫人来过后,吉祥虽然没有指去鄂硕府上,平日里见了宛如总有些尴尬,我亦深悔当日出言莽撞,给人凭添了些不自在,正好有个心愿未了,便安排吉祥带了老安出宫去了。如今回来,想是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我抬起手臂欲起身,早有当值的宫女过来扶着,接着轻拍两掌,便来了大宫女服侍洗梳,我抬眼一看,果真是吉祥。
因着有些时日未见,吉祥行了大礼请安,礼罢,才起身服侍我净面、梳头、换衣裳。
我扶了她的手仔细观瞧,只见她圆润的脸庞竟有些尖瘦,更显得两只大眼睛乌晴明亮。手上隐隐摸到了硬茧,翻过一瞧,白皙纤细的手指上竟真是劳茧。我惊讶道:“怎么瘦成这样?这手上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让你去看着,怎么你还自己动上手了?”
吉祥却笑着回话:“回禀太后,奴婢虽是瘦了倒是结实了许多,往年夏日常犯的咳嗽竟是一声没有,这可是托太后的福了,奴婢许久未伺候了,今儿个亲手做了素斋,用的便是奴婢刚咱出来的青菜、蘑菇,还请太后赏个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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