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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两三天是利是叔的速度，在我们一行走了两天三夜之后，依然没有看到薛家堡的影子。按照他的说法，翻过面前这座山丘，我们就进入牧场范围了。
整个远足中利是叔没有就步六孤的灭门案多说一个字，也没有问过我为何可以全身而退，他更多地是沉默而坚定地走着，途中遇到两三次玄家军的巡逻队伍，都是他想办法混了过去，他每天晚上讲自己做海盗时的奇遇给孙小妮听，哄她入睡，作为回报，孙小妮讲了娥皇的故事。
“利是叔，你看，姐她是娥皇转世呢，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围着篝火，孙小妮兴致勃勃地说着，眼睛里闪闪发光，“关于两位舜妃，到底有怎样的秘密呢？”
利是叔爽朗地笑着：“每个人都有前世今生，没必要把前世的恩怨带到今生来。陈小姐，您说对吧？”
我只好再次表明了立场：“孙小妮，停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娥皇。我也不想做娥皇。”
这具身体里流着陈彤庭的血。就算真的有人是娥皇，那也是陈彤庭，不是我。
娥皇最出名的是什么？二女共侍一夫。幸好陈彤庭已经死掉，不需要再重复这个可恶的轮回。
即使那男人权倾天下，我看陈彤庭也绝不会愿意和莫须有的妹妹共享一个男人。我也一样。
“那我的前世会是谁？”孙小妮支着下颌陷入沉思，“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比王妃更加高贵吧？”
“孙小妮，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并不存在谁比谁更高贵。关键不在于你的身份地位，关键在于你的心怎么想。”
“您说的真轻松！”她轻轻道，“您今生是彭城陈家的小姐，下辈子也一定会是达官贵人，而我，生生世世都是小丫头的命！”
那天晚上孙小妮特别地抑郁，我已经睡下了，利是叔还在给她讲自己如何发现了一艘沉船的故事。他们两个小声交谈着。
“利是叔，那船上有很多珍宝么？”
“是。”
“值很多钱？”
“是。”
孙小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利是叔，能不能送一些给我呢？我不想一辈子这么穷。”
“不，小妮，那些都属于玄少。我和你，也都属于玄少。”
“但是玄少已经烧掉了我们全家的奴籍黄书，我现在不再是贱民了。爹娘在生的时候常常说他们会为我找户好人家，让我过上舒适的生活。”
“孙小妮，你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你一点也不天真。你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不会考虑这些。”
“我不知道。但我总在想。每次帮玄少晒书，我就会想这些事情。”
“你不该看那些书。如果不识字，你就不会有这么多想法。”
孙小妮低声道：“我嫉妒她。”
利是叔嘘了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孙小妮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躺下，紧紧贴着我的背。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陈十七，这样可不好。”
我猛然睁开眼睛，孙小妮早已睡成个大字，轻轻打着鼾，我把毯子给她盖盖好，夜里的风很冻，但视野很好，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疏疏落落地立着几棵树，利是叔正在一棵树下忙着什么。
我想陈老四在这种情况下没法追踪我。那一定是我幻听了。
远远地看利是叔好像在拼命挖坑，不知道为什么我联想起挥舞着镰刀的死神，我裹了裹身上的毯子，悄悄地朝他走去。
“利是叔，你在干什么？”
他没料到我会半夜醒来，还突然走到他身后，但他反应极快，猛然转身将我扑倒在地，下一秒我已经被重重地击昏了过去。
孙小妮神气活现地打着我的脸颊，左右开弓，很难想象她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气力，打得我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我说过，别弄醒她。”利是叔低声喝道，看来他还没有完工，否则也不需要把我绑在树上。
“她哥杀了我娘！我可不想她漂漂亮亮地死掉。”
“你娘杀了你爹，夏姬，还想杀我。”我低声道，眼睁睁地看着鼻血一滴滴地滴到前襟上，“放了我，否则走到天涯海角，陈休尚也会杀了你们。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利是叔冷冷道，“过了石门山，他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大概是觉得我这个人还挺可靠的。不过也对，那个时候我的确一心想着要把你安全地送到薛家堡。”
“可你突然改变了主意。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不想讲。”利是叔摇摇头，继续刨坑，“陈小姐，我会先打昏你，然后再把你埋了，相信我，不会难受很久。”
“你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不敢再想。利是叔，放了我，否则大家都会不好过。”
“最不好过的是玄少！”他突然暴怒起来，“我就知道你和玄将军有一腿，否则为什么步六孤府死光了，你却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玄少会被通缉？因为他曾经对你示好？你这个歹毒的女子！不，步六孤府的灭门也是你的意思吧？是不是他们怠慢了你？所以你的玄元度要杀他全家？”
“不！”我厉声道，“那不是我的错！不是！他不是我的，我不想听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其实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会想杀你，但你偏偏又是娥皇转世。”利是叔压抑住声音中的怒气，继续手上的工作，“你的一切，没有一样比这个更讨厌。”
“什么？”孙小妮看来比我更好奇，“利是叔，杀了她是玄少的意思么？”
“我只是帮玄少扫清人生道路上的障碍。”利是叔扔掉手里的树枝，“差不多就这样吧，你蜷着身子也就够了。这棵树的位置我记下了，将来有机会经过，我会烧点纸钱。”
孙小妮开始解我的发髻，“不妨告诉你，是我希望你死掉，才往娘的手里塞了块石头。不过多谢你的保护，否则我肯定走不出那片林子。”
她把我的头发全部拢到脸上，又抓了一把土塞在我嘴里：“我见过书上这样画来着，披头散发，米糠塞口，叫你到阴曹地府也不能用你的容貌和声音去迷惑其他人。”
利是叔正要对准我的头再来一下，孙小妮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利是叔！如果她死了，血肉会被这棵树吸干，那娥皇链会怎样？”
“娥皇链乃是血化之物，当然也会消失。”
孙小妮立刻冲上来想要把娥皇链褪下：“等我把娥皇链拿到手你再打昏她。”
“不行。”利是叔立刻阻止了她，“一切都得埋在这里。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有了娥皇链，我就能改变命运！”孙小妮瞪着眼睛大喊，“我要做皇后！”
“不行！娥皇链乃是一切欲望的根源，”利是叔喝道，“根本不容于世！如果你坚持，我就只好把你也活埋了！”
“孙小妮浑身一抖，安静下来。
“她肯定有个妹妹。”她恨恨地看着我，“我还有机会。我一定要做皇后。我听说太子的长孙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哈哈哈，这是天意。”
“随便你怎么想。”利是叔冷冷道，“你这个年纪，正是做梦的时候。陈小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虽然我不可能把你的遗言带给任何人，但如果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我倒是可以帮你完成。”
我示意他我嘴里都是土，没法说话，他见我已经完全失去抵抗意识，于是就松开了我，我拼命把土都吐了出来。
“我只是有几个问题。如果我是女英转世，就不会遭遇这一切，对不对？赵玄找错了人，对不对？”
利是叔踌躇了一会儿：“您说对了。”
“那赵玄以为他自己是谁？”我突然觉得很可笑，“虞舜转世？这辈子想一心一意对女英好，所以要杀了娥皇？他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倒不是一定要活下去，反正现在活和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但是如果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所以要死在这个鬼地方，我绝对不会束手就擒！”
说着我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陈老四！救我！”
呼救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中听起来是如此的飘渺轻忽。
“我已经告诉过你，陈老四早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毕竟跑不出老江湖的手掌心，利是叔轻而易举地把我捉了回来，“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这样我们都好过些。”
不，陈老四不像某人，会随随便便把我交给一个陌生人。他不会。
我拼命挣扎，奈何利是叔像头熊一样压住了我：“孙小妮，拿绳子来，重新绑住她。”
他打得我晕头转向，但我就是不昏过去：“混蛋！没有这么容易了，我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利是叔！”孙小妮惊叫一声，“娥皇在燃烧！”
突然利是叔直立起身子，嚎叫：“不！这不可能！”
他轰然倒地，捂住胸口，汩汩的鲜血从指缝流出来：“不可能，你是娥皇，为什么可以……”
我夺得了一点喘息的空隙，立刻扶着树站起来：“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娥皇……”
我没法说完，因为我吃惊地看见娥皇真的在燃烧，幽幽的绿火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伸出来的欲望，舔噬着我的手腕，一直延伸到肩头。
但我完全不觉得疼痛，反而觉得很温暖很安全——这是什么？三味真火？不，电视里的三味真火都是红色的。
那火很快消失了，我眼前一黑，孙小妮冲了上来，想要掐住我的脖子：“利是叔！快点！”
“嘿，小妹妹，这样是不对的。”
从她身后传来凉凉的一个声音。大概在我们都被娥皇的火焰吸引的时候，这群骑士就已经包围了我们，但是没有人注意到。
为首的那个女骑手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月光下面看起来很端庄，模样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但她身后那个骑士的侧影就太熟悉不过了：“黎诺懿……崔庆远！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崔庆远紧紧盯着我们这一边的利是叔，亮出兵刃，翻身下马，“熊利是，举起双手，站到一边去。”
他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带到他那边去了；其他人蜂拥而上，制住了熊利是和孙小妮。女骑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这就是陈老四的妹妹。差点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她说话的口气顿时让我想了起来：“是你！”
“对，就是我。”她说话的口气依然如同女王一般，“我应该在你被埋了半截的时候再出现，那样你就能得到一点教训。轻信可不是什么优点。”
“……崔庆远，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因为我在找一个心狠手辣的老船长，一个两面三刀的臭丫头，和一个傻不愣登的大小姐。按照陈老四的说法，他们应该在傍晚到达薛家堡。但如果有人想在这三不管地带趁着夜色做点坏事，那就不一定了。”
果然还是陈老四，我就知道他不会随随便便地把我交给别人：“谢谢你。”
“你是该谢谢我。”薛凌波道，“陈彤庭，我年龄不小了，这个时候还不睡，对我的容貌有很大的损害，你明白吗？”
“薛凌波！”熊利是怒道，“这里不是你薛家堡的地盘，你可是要和整个岭南赵家作对？”
“对啊，”崔庆远一边示意手下绑起他，一边皱起眉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可是赵玄的心腹之一。这样吧，我们把你也活埋了，保管赵玄不会知道。那个小妹妹就当作你的殉葬品，到了地下也有个人作伴。”
孙小妮立刻哭了出来：“姐！姐！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姐！姐！我错了！我不想死！你叫他们不要杀我！”
“你以为她还会再相信你？人再傻也有个限度。”薛凌波一摊手，“不过我还是征求一下陈小姐的意见。”
我无可奈何地变成了傻子：“放过他们吧。我有话要他们带给赵玄。”
“好啊，杀一个，放一个，带话这种事情，一个人就够了。”
“别杀我！别杀我！”孙小妮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们两个我都不杀。你们回去告诉赵玄——这是我说的最后一遍——这个世界没有娥皇。还有，多陪陪他，多和他说说话，叫他不要太孤僻。不要参加非法集会。不要看邪书。不要再前生今世地想太多。”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看着熊利是和孙小妮在薛家堡骑士的监送下远去，薛凌波不可思议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回到扬州恐怕对你不利。”
“在寿阳我都没有杀过人，现在更不想杀人。不，这辈子我都不想杀人，也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
薛凌波呆看了我半晌：“我不知道你这算是什么，修来世？娥皇姑娘？”
崔庆远道：“薛堡主，该不会是您也相信熊利是说的废话吧？”
“不，我不相信。只不过我不讥讽你家小姐就不舒服。”
崔庆远被噎得没话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从手腕上褪下那串娥皇：“这不是我的东西，虽然很强大，但带来不少麻烦。况且我不想变得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东西从陈彤庭的血中而来——我不应该占用她的身体又占用她的神力。
我把它埋进那个坑里，策马跑了几个来回压结实了：“现在开始，我是陈彤庭。仅仅是陈彤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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