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那瘦子脸色大变，急忙提了口气，未发现全身有何异样，却也不敢再战，握着峨眉刺退到王二身边。

　　慕浪冷冷一笑，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朝秋儿道：“走罢！这些人活着时张牙舞爪，死了也没什么好看，我们趁早走了，免得污了眼睛。”

　　秋儿轻轻应了一声，跟着他朝外走去。忽然一柄大刀横了过来，拦住二人去路，王二当中而立，脸色阴晴不定，瞪着他道：“你怎知有人对金弓门下了毒，是什么人？”

　　慕浪不理会他，伸手便往刀上抓去。王二见他如此托大，竟以空手对自己钢刀，心中忿忿，左手成拳在刀背上重重一磕，长刀带着凛冽的劲风朝对方二人横掠过去。

　　温唐羽站在旁边看着，似乎慕浪的指甲更长了些，那汪蓝色在稀疏的阳光下荧荧发亮，蓝得妖异，亮得诡谲。慕浪冷冷叱道：“让开！”他矮身让过一刀，身形如电，倏然已贴至王二身前，五指抓向他肩头。

　　“嘶啦”一声，指甲宛如锋锐的匕首，王二肩头的衣服登时被撕了一大片下来。他闪身急避，那幽幽蓝光却如跗骨之蛆，跟随他前纵后跃、腾挪闪避。慕浪阴阴笑道：“你让不让？”王二瞪着他冷漠的双眼，心底的寒意渐渐蔓延至全身，又如何说得出话来？

　　秋儿站到温眉身侧，却是面容平和，并无半分担忧之色。温眉怕她适才受了惊吓，携了她手道：“莫怕，这些人伤不了你的。”

　　秋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温姐姐，多谢你。”她看着二人打斗，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得又天真又浪漫：“温姐姐，这人中毒却不自知，多好笑。慕大哥这一抓下去，只怕他也跟躺在那边的两人一样了。金弓门在扬州横行多年，一朝覆灭于此，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王二愈听愈是心惊，忽而慕浪当头抓下，他只来得及看见那蓝色的微光划过青青棚顶，转瞬没入他的双眼。突然破空之声甚急，什么东西打了过来，发出叮叮几声碎响。他一横心，拼着左肩受伤，急急往右一转，却见慕浪向后跃开，直直盯着自己身后看。几道细碎的银光落下，王二朝地上看去，却是几颗碎银在地上滚动。原来仓促之际，有人发出碎银当做暗器，为他挡开了慕浪那致命的一抓。

　　慕浪道：“你也要插手？”

　　温唐羽叹了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秋儿不过是个小姑娘，何苦替她结怨？她也受了些惊吓，这里不太安定，慕兄不如带她回扬州先找爷爷罢。”慕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王二没料到是温唐羽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低声道：“多谢温少侠搭救。可是这中毒之事——”

　　温唐羽道：“下毒之人心思颇深，我也不知那两位是如何着了道儿。王兄现下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王二愣了愣道：“我倒无事。只是林老弟被那丫头刺破手掌，若说环上尖刺有毒也就罢了。云四好端端的，却又如何中的毒？”

　　温唐羽看着云四落在地上的长剑，缓缓道：“他出手前曾划破了自己手指，也算不得毫发无伤。”

　　王二道：“那是他的‘饮血剑法’，需得以己身鲜血为引——”他猛然想到一事，急急道：“莫非有人在兵器上下了毒？”

　　温唐羽摇了摇头：“只怕未必。”他转头道：“慕兄，你方才说有人对金弓门下毒，在下正要请教。”

　　慕浪脸罩寒霜，看了他良久方道：“分明是金弓门对头下的毒，这堆人却直盯着我跟秋儿招呼。这般不明是非的门派，管他作甚？”

　　王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瞅了温唐羽一眼道：“我们出了金弓门到这里，一路上也不曾遇到什么江湖人，更别说跟人动手了。再说也没吃没喝……”说到“喝”字，他陡然看见桌上的茶碗，惊得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难道……这茶……”

　　慕浪冷笑道：“你想到此节，死了倒也不是个糊涂鬼。”

　　金弓门众人相顾失色，有人惊慌地将碗中残茶泼到了地上。浅黄色的茶水在地上慢慢流动，沁入泥土，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水渍。王二牢牢盯住逐渐隐去的水痕，默然不发一言。慕浪却冷哼了一声：“现在再泼，又有什么用？”

　　温唐羽道：“若是在茶水中下毒，为何这些人却没事，只有那两人昏了过去？”

　　慕浪皱了皱眉，正待说话，忽然一直静静在侧的秋儿道：“温哥哥，你方才也说道，这两人都受了伤……”

　　她忽然走到使峨眉刺那瘦子跟前，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劳驾把峨眉刺借我一下罢。”那瘦子不明所以，看看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口中嘟囔两句，便把右手峨眉刺递给了她。哪知秋儿一接过刺，立刻极为迅捷地抓住了他空着的手，瘦子愕然道：“怎么？”忽而掌心一痛，秋儿竟用峨眉刺在他手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王二怒喝道：“你做什么？”便要奔过去。秋儿将峨眉刺交还给那瘦子，笑道：“可要拿稳，别跌倒了。”瘦子见她划出的伤痕甚浅，不明白她意欲何为，愣愣地接了峨眉刺，朝后走去。才走了两步，忽然眼前发黑，头中眩晕，又是咕咚摔倒。

　　王二奔出一半停了下来，呆呆望着地上，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温眉虽对金弓门无甚好感，却也心中不忍，低声道：“中了这毒难道出不得血？似乎一受伤便发作起来。”

　　秋儿道：“果然是温姐姐聪明。这毒可有个好处，等闲不会发作，若你与人动手受了伤，立刻头脑昏沉不省人事，便没给对手一刀杀了，也会渐渐毒发身亡——只是外人可不知你怎么死了，也断断不会疑心到下毒的人身上。”

　　王二咬牙道：“什么人跟我金弓门有天大的梁子，要下这样阴狠的毒药！”他看着躺倒的三人，一时间急火攻心，似乎脑中也隐隐作痛起来。

　　温唐羽道：“诸位到这茶寮时候不久，能在这茶中下毒的人，只怕尚未走远罢。”他将林十一桌上未喝完的一碗茶取了过来，入手尚温，犹散出清淡的茶香。他又把秋儿的那碗茶拿来比对，两茶颜色无异，不过仔细嗅去，这碗茶水却多了一份极轻极微的青草气。他回头道：“秋儿，这青草气的便是毒药了？可知如何解法？”

　　秋儿笑道：“我可闻不出来，更别说解法了！可不是人人都是‘玉手书生’，安心等他来罢，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王二脸上色变，心道你既然不知来不来得及，为何又多伤一人？当下愤愤地坐了，一叠声叫端茶的伙计出来。

　　温眉远远地见一人在里间探头探脑，只是棚子内一番争斗，那人便不敢出来。听得王二叫唤，那茶伙计急忙端上茶来，不过十六七岁，浓眉大眼，看起来便是个普通的乡下少年。他将两杯茶送到温唐羽桌上，又奔到王二面前，低头道：“爷有什么吩咐？”

　　王二冷眼盯着他，忽然一把抓住臂膀，喝道：“好大狗胆，竟敢在金弓门的茶水中下毒！是什么人教你干的？”那伙计唬得慌了，一时说不出话，只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

　　温唐羽将新倒上来的茶闻了闻，并没那种淡淡的青草气，便道：“王兄，这茶倒像是没毒，方才也是这少年送茶上来么？”

　　秋儿抢着道：“就算是他送上来的，也不一定是他下的毒，他一个伙计，不过端茶送水罢了，能知道什么？我问你，这茶水是你亲自烧来、亲手泡好，从没有别人经手么？”

　　王二重重哼了一声，却松开了紧抓着他胳膊的手。那少年痛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道：“小的只做些粗重活计，掌柜不让我泡茶，泡茶的是……小九……”王二立刻站起来道：“他人呢？”说着便要往里间厨下冲去。

　　那少年忙往前站了一步，迟疑道：“小九刚才泡了茶……就跑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儿玩了，我等了半天也不回来。掌柜的也急了呢，刚才两杯……还是掌柜亲自泡好，让我端来的。”他话才说完，果然听到里头有人沙哑的嗓子叫道：“小九呢！回来了没有？死小鬼哪里去了，还要我亲自泡茶啊？”

　　温唐羽叹了口气道：“王兄也不必查了，就算是小伙计下了毒，后头定然有人指使。一时也查不出子丑寅卯来，还是先解毒要紧。”

　　王二也长长叹了一声，见那三人躺在长凳上，脸色灰败，不由心中一酸。金弓门横行扬州，想来耀武扬威惯了的，没想到此次一出门便栽了这么大的筋斗，众兄弟生死悬于一线，若出了岔子，又如何对君门主交代！他抬头看天，只看到青竹间隙里落下来的一缕一缕阳光，灼得他面上飞烫，眼里却渐渐湿了。

　　他推了把茶伙计，黯然道：“你去罢！”那少年正愣愣出神，脚下一趔趄，便撞在秋儿身上。秋儿拉了他一把，稳住身形，轻声道：“小心些罢，方才对不住了。”那少年一转身，见她笑靥柔美，俏生生地站着，不由呆住，脸上却红了起来。

　　温唐羽喝完一盏茶时间，王二已焦躁地转了十几个圈子，忽而棚外马蹄声响，原先出去那人满头汗地奔了进来，叫道：“王二哥！”

　　几人齐齐喊出声：“白先生呢？”

　　那人一边喘气一边道：“白先生听我说了这边情状，让我先过来，他估摸着收拾些药材银针之类，叫大伙儿放心。”这话说完，金弓门诸人都面露喜色，各个心安。

　　秋儿道：“白先生来啦，我倒要看看这毒如何解法。”

　　慕浪“嗯”了一声，仿佛有些倦怠似的，慢慢道：“我们回扬州罢。”秋儿惊奇道：“不等爷爷了？”慕浪已站了起来，看了温唐羽这边一眼，又道：“这里不安定，我把你交到你爷爷手里，总才放心。”

　　秋儿虽不情愿，也只得跟他走了出去。温眉悄声道：“这人似乎不甚想见那白若虚。”温唐羽微微一笑，却又轻叹了一声：“我们走罢——我也不想见白若虚。”

　　两人牵了马，按辔徐行，不远处却是个岔路口。路边一棵合臂粗的槐树下站着一人，正是茶寮内送茶的那少年。他愣愣的看着路尽头，远处尘沙漫漫，空阔的道路在日色下泛着白光。

　　“在看方才那小姑娘？”

　　听得温眉问，少年微红了脸，却摇了摇头。过了半刻低声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秋儿。”温眉笑了起来，在这春日的尽头，她却仿佛遇见了初夏的一抹清凉，“你叫什么？”

　　少年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马上的二人，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我姓莫，莫小九。”他目光清澈，站在青郁如盖的槐树下，宛如一尊微笑的雕像。

　　直到那两个人骑着马走远了，他依然直直地站在树下。温眉回过头，惊奇地道：“他在树上刻什么东西呢！刻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温唐羽微笑了起来，又扬起了马鞭。

　　“大哥，他为什么要下毒呢？”

　　他回头看去，远远地看见那少年专注地蹲在树下的背影。他刻的是什么？也许是少女的笑容，也许是手下的一盏清茶，也许是这道路的尽头，茫茫江湖烟尘中不可知的未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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