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林准的表情猛地一滞。
　　“什、什么？”他口吃，唇角微颤。
　　雷冉雪再不正眼直视面前把脸窘迫成红石榴的男孩儿。小姑娘低垂着头，刘海儿被蜜色灯光泊得丝滑凝水，半透着棕色瀑布似的遮住眼睫以上的皮肤。一只手矜持地扣住玻璃杯里的艺术吸管，斑驳细碎的影在她手背的皮肤上点滴彩虹。
　　“我喜欢你，真的。”
　　声音还是轻轻的，杂糅未谙世事的单纯。
　　林准总算明白过来，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抻直了目光，艰涩机械地点头：“……哦。”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下一秒该做出何种举动。手腕的伤口被顺着指尖蔓延而上的热气灼得阵阵刺痛，纫缝针似的折磨着敏感的神经末梢。林准低头抿了一口融化的冰淇淋留下的奶浆，温润的甘甜登时顺着味蕾满布周身。
　　雷冉雪的眉眼是好的、身材是好的、性格是好的，论学习成绩和课余活动也完全不输给她亲哥。林准动作机械而僵硬，表情仍然木讷地呆愣着，好像周遭的时光都在刹那间停止运作，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会永远这样悄无声息地沉默停滞下去。
　　她这算主动表白了吗？
　　林准心里没有“爱情”这杆秤，更没有关于恋爱脑的女孩子的秤砣。雷冉雪瞧上去俨然是初入大学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关于生活、关于现在和未来的游戏法则她一概不知。所以她望向他的时候，修长睫毛下的眸子里熠熠地亮，那缕似有似无的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慌乱和心疼。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人儿，无非经济困难些、背景穷酸些，可摸心底里还是能把热忱烧成熊熊烈火的热血少年。青春年少的故事本已经在潜意识里竖起墓碑，被面前的女孩儿一句话又咔嚓一声连根拔起，叮叮咚咚潘多拉魔盒似的在他眼前转瞬间遍历经年。
　　相比关于性取向的自我认同，这才是目前着急得火烧眉毛的事儿。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的光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一点一点浇灭了，对方铁定是个耐心十足的老手，否则不会刻意将时光延长到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出。他最害怕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近乎潜移默化。关于学业、关于未来，关于他曾经嵌进心窝泊进热血里爱过的事情，片刻间宛若大厦将倾，彩色毛线似的在他思绪混乱的脑海里纠结成团。
　　“我……我想出去走走，”林准嗫嚅道，“这儿太冷，我去宿舍园楼下的荫凉地里散散步。”
　　才起身迈出半步，又顿了顿，回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走。”
　　雷冉雪当然是乐意的。不仅如此，经过前台的时候小姑娘还别出心裁地买了两瓶冰镇炭烤酸奶，然后三步两步蹦跶到林准身边，故作轻松地将其中一瓶塞进他的书包侧兜：“下午是最闷最热的时候，昭哥哥可得当心啊。”
　　林准被这声杂着微扬尾调、肉麻至极的“昭哥哥”刺得猛一激灵，皱起眉毛的刹那已经基本上给雷冉雪打分不及格。他站在原地一滞，嘴角和眼皮朝着相对的方向颤了颤，然后耸了耸肩把书包摆正位置，摇摇晃晃开始往宿舍园的方向趔趄着挪过去。
　　雷冉雪跟着他——她本可以走得更快，他们都可以走得更快。热浪在周遭的空气里熔化成一勺滚烫的浆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人喘不过气来。
　　等到林准走到兰楼和竹楼的分叉口，冰镇炭烤酸奶的凉气儿已经基本上不见了，林准书包侧兜里和雷冉雪手心里的是一式两份的暖水瓶。
　　雷冉雪掏出湿巾擦了擦汗，把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头发一绺一绺解放开来，然后刚要开口，却被似乎腹稿已经酝酿很久的林准抢了先：“明天下午的分子医学实验课，有我的小组展示演讲。”
　　“讲什么？”雷冉雪眨眨眼睛。
　　“算是期末考核的一部分，”林准咽了口唾沫，才觉得嗓子里干涩得像是被粗砂纸打磨过的风干果脯，“主题是‘壳聚糖作为幽门螺杆菌疫苗佐剂效果和机制的研究’——涉及病原免疫学的内容，不是你们现在应该掌握的知识。”
　　他故意把最后那句“不是你们现在应该掌握的知识”咬得很重，似乎这句话背后还有某些他更想表达的东西。林准说完就站在原地，背对阳光望着面前矮他不少的小姑娘。雷冉雪皱着眉头，有少许灿灿的光晕从林准脖颈和腋下的缝隙里溜出来，撞在她的额角、鬓发和领口的衣褶。
　　林准不知道她为什么皱眉头，也许是因为阳光过于灿烂，也许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抖出来一串儿艰涩难懂的字眼让她听着不快——管他的呢，程溥阳也曾经这样对待自己，不是吗？可他又分明觉得打心底里愧疚，他觉得自己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喜欢自己并不是雷冉雪的错，而他也并非程溥阳那种有事没事一本正经脑筋儿直得像电线杆的家伙。
　　于是说：“对不起。”
　　“壳聚糖是什么？”
　　雷冉雪忽然问：“幽门螺杆菌——就是那个生长在人的胃里、可以导致胃炎胃溃疡胃癌的细菌吗？”
　　林准被哽得太阳穴发胀：“是的。”
　　雷冉雪点点头：“我知道了。”
　　旋即又道：“昭哥哥，不介意把PPT发我一份？”
　　“你要那玩意儿干啥？”林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法拒绝，“不过没事儿，成。”
　　雷冉雪忽然笑起来，酒窝和眉眼相得益彰。
　　林准很想带着些赌气成分地问她一句“你到底知道什么了”，但炎热的气温和虚弱的身体显然不允许他再在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停留半秒。于是他难免尴尬地跺了跺脚，故意低头避开雷冉雪的目光，又挺直腰板把原本位置很正的书包摆得更正了，再添被阳光涂成金色的脊背和后脑勺碎而不乱的发丝，整个人像尊崭新得没有一丝刮痕的铜铸雕像。
　　林准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没死成。
　　那天一直挨到晚上，他也没见着程溥阳。
　　林准搁心窝里犯了一晚上嘀咕，最后干脆爬上床把被子往头顶一蒙，好气又好笑地想：呸，林准你倒是有空档儿！这未来的程主任可是位大忙人，每天实验室图书馆教室寝室四点一线，像你似的？
　　就这样想着，他衣服没换就匆忙睡着了。雷冉星和魏真元直到半夜三更才一前一后钻进寝室——准确来说是雷冉星扶着魏真元进的门，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酒气。两人把睡眠本来就浅的寇宇惊得差点儿心律失常，而林准恰好躲过了这倒鬼门关。
　　第二天他醒了个大早。十月的杭州天亮得渐渐晚了，过了十二点半自动断电的宿舍里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林准睡眼惺忪地揭开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的被子，提鼻子就闻见了一股说不清的酸味儿。他心里估摸着是魏真元又开始跟他那群王者峡谷里的狐朋狗友吃饭喝酒了，于是也不往心里去，只在床上逼仄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就颤巍巍地扶着床梯踮脚尖儿走下去。
　　结果直到八点一刻，实验搭档程溥阳还是没有出现。
　　林准心里开始有点犯迷糊了——这不是程溥阳一贯的作风。倘若真的遇到什么急事儿，他铁定第一时间会提前告知身边的朋友，当然自己也铁定是首选，可他现在半点儿音讯都没有，甚至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天前的一篇Word文档。
　　思来想去，还是下意识地在对话框里敲出一段儿：“老铁，绪论已经要讲完了，再不来上课小组三缺一搞不定任务喽——以及下午的展示课，咱组缺了你谁来撑腰板儿？”
　　其实也不是搞不定任务，毕竟基础医学示教实验能有多大难度？精密仪器的操作是不需要这群医学小白mini亲自动手的，大伙儿只需要懂得什么叫PCR、什么叫Western Blot、什么叫Gram染色，以及小白鼠的肝脏长在什么部位，仅此而已。
　　林准担心的主要是展示课，直到现在他还嗔怪为什么老白和程溥阳都双手双脚投票赞成他这个要成绩没成绩、要口才没口才、要实验经验没经验的小透明去演说那么佶屈聱牙的幻灯片。自打那回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年级会的幻灯片上时，林准就对后缀是“.ppt”的文件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畏惧感。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差点儿就要死了，周遭的人还像看笑话似的把他结痂的伤口一遍一遍揭开，一把一把撒盐——难道是自己死得不够决绝、不够男子汉吗？
　　“程溥阳呢？”林准从试管架上随手摸起一只玻璃试管，一边摆弄一边问对面的老白，“不来上课？”
　　老白眯缝着眼睛，中分头发似乎很久没打理过了，有几根泛着亮亮的光垂柳似的挂在睫毛上。他用手背一抹鼻子：“天团出了恁大的事情，你医学院小明星准星儿居然不晓得？”
　　“出事？”林准一愣，“什么事？”
　　老白这才把眼睛睁圆了些，两片沾着早餐肉松丝的嘴唇抽搐似的蠕动了几下，又下意识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糊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挺直上身凑近了林准的实验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你没听说？咱们班的大学霸程溥阳和电竞大佬宋财神干架——好家伙一对六七个，亏他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还能吓唬吓唬对面，不然恐怕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话音未落，林准手里那只被他颠倒玩弄了十几二十遍的玻璃试管，“啪嚓”一声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怎么……就打起来了？”
　　林准的声音近乎嗫嚅：“他不是那种人。”
　　“你这不废话么！”老白翘起右手中指把关节在实验台上狠劲儿一敲，“靠，你小子晓得多少？昨天晚上菜芯儿姐三更半夜的跟我打电话……”
　　老白后面说了些啥，林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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