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传

　　九襄在船上时，未曾料到，她心心念念的冯爹，此刻与她仅一水之隔，便藏身在“断龙崖”。
　　那日，冯泓跟踪红袍僧来到云深寺，隐在香客中，心念电转。这些国师麾下的僧人行事诡秘，而胡太后竟似另有所图，暗中调遣台军潜伏于此。这两股势力看似在一处，实则各怀鬼胎。自己孤身一人贸然深入，非但查不出线索，反而会打草惊蛇。
　　想起那鲨鱼帮头领撂下的狠话：“三日之内，必活捉小菩萨！”期限将至，那伙人必定蠢蠢欲动。若能从此处入手，查得一丝半毫，或许就能在太后跟前立下大功。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他心头窜起，他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退出山门，寻船渡江，再次回到那处杀手曾盘踞的小屋附近，如同蛰伏的猎豹。
　　他选择在此守株待兔。
　　既然不知女儿身在何处，不如就借她为饵，守在恶狼的巢穴旁。这般看似冷酷的决断，正是源于那份超乎常理的信任。他见九襄多少次险象环生，总能绝处逢生，又见其超越少女的胆识与智慧，更确定女儿非凡俗之人，相信女儿真乃“九转菩萨”入世，定有天命相护。
　　果然，暮色初临，崖下便有了动静。
　　几个黑影如鬼魅般自林间钻出，悄无声息地聚向那间废弃的猎屋。为首一人身形彪悍，腰间佩刀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正是那鲨鱼帮头领。他们并未点灯，只在屋外汇拢低语，夜风断断续续送来几句：“明日……江心寺……”
　　“那小菩萨……必现身……”
　　“咱们便在江上将她……务必活口……”
　　冯泓隐在数丈外的石缝中，连呼吸都已屏住。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江心寺”三字，他心头猛地一沉，既为精准料中敌人动向而凛然，又为女儿明日将临的险境而揪心。
　　翌日，当他亲眼看见那几个“鲨鱼”拖着湿透的九襄从江水中现身时，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女儿苍白的面容、湿透的衣袖贴在纤细的手臂上，每一下微弱的挣扎都让他目眦欲裂。
　　可与此同时，一股近乎冷酷的庆幸也在他心底升起。大鱼，终于咬饵了。他死死扣住身前的岩石，此刻他不能是那个心疼女儿的父亲，他必须是把女儿当作香饵的猎手。
　　眼见一个鲨鱼帮众晃晃悠悠走到屋后僻静处小解，冯泓眼底寒光一闪，如蛰伏的猎豹般骤然跃出。他一手铁箍般捂住对方口鼻，另一手已扣住下颌与后颈，顺势猛力一拧，只听得一声短促沉闷的“喀嚓”，那守卫脖颈以诡异角度折向一旁，登时浑身力道尽散，软软瘫倒在地。冯泓迅速将人拖进草丛，利落地剥下那身湿漉漉的鲨鱼帮服饰换上，佝偻着身子混进那群黑衣人。他一步步走向囚禁着女儿的小屋，走向这场棋局最核心的位置。

　　九襄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恍惚间，她仿佛置身于一座熟悉的庭院。暮色四合，一个身着水绿色罗裙的美丽身影正倚在池边，纤纤玉手将鱼食轻轻撒入池中，引得锦鲤争相跃动，漾开圈圈涟漪。
　　那身影回过头来，对她温柔一笑，招了招手。九襄不由自主地走近，待到看清那张脸时，她的心猛地一颤——竟是娘亲！是幼年时娘亲那般年轻的模样，眉眼如画，顾盼生辉，是她最眷恋的容颜。
　　娘亲俯下身来，温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指尖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那久违的、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慈爱目光，让九襄鼻腔一酸，积蓄了多年的思念与委屈瞬间决堤，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然而，就在她想要扑进母亲怀中的刹那，眼前那张温柔的脸庞竟如水纹般晃动起来。五官微妙地扭曲、重组，顷刻间化作了永嘉公主那张美艳却冰冷的面容！
　　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原本轻抚她发丝的手猛地用力，狠狠将她扯向身后的放生池！
　　“哗啦——”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她。寒意刺骨，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让她四肢骤然僵硬。她惊恐地张口想呼救，浑浊的池水却趁机涌入，堵塞了她的口鼻，那腥涩的土味直冲喉咙。她拼命挣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水压从四面八方挤迫着她的胸腔，空气被无情地掠夺，肺叶传来火烧般的剧痛。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竭力向上望去，却发现自己在井底，透过晃动的水波，她清晰地看到，此刻站在池边，面无表情、冷眼注视着她沉溺的，赫然是梅秀那张美丽的脸……
　　（宝莲OS：九襄，九襄，快醒来……你看，你看是谁在这里呢！）
　　那焦灼的呼唤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光，将她从冰冷窒息的梦境中猛地拽出。九襄眼皮颤动，意识如潮水般缓缓归位，想起了白日之事——与王县尉、萧逐同游江心寺，归途泛舟，船身毫无征兆地猛烈倾覆，众人落水，自己在混乱中被几双有力的手拖拽着，呛了水，便失去了知觉。
　　（宝莲OS：九襄，你想起来了吧？落水遭擒，分明是冲着你这‘小菩萨’来的局。不过，别慌，你看我发现了谁？你那便宜老爹——冯爹，他竟然也混在这帮贼人堆里！）
　　九襄心神一定，待那阵眩晕彻底过去，方缓缓掀开眼帘。她并未立刻转动头颅，只借着微弱的火光，眼波看似无意地扫过眼前晃动的人影。果然，在那群身着统一黑衣，面目不善的汉子后排，一个微微佝偻着，试图隐藏存在的身影攫住了她的目光——不是冯泓又是谁？他套着与旁人无二的紧身水靠，打扮得如同寻常喽啰，但那刻意闪躲，却又忍不住向她这边瞥来的眼神，泄露了他的身份。
　　九襄心头一热，却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目光如同掠过无关紧要的杂物般，从他身上一滑而过，未作丝毫停留。父女连心，此刻，装作陌路，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江风从小屋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九襄浑身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冷得她牙关微微打颤。
　　这时，一个略显沙哑、故意结巴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老、老大，您瞧这丫头浑身湿透，万一冻、冻病了……明、明日可怎么跟、跟金主那儿拿、拿钱啊？”
　　冯泓佝偻着身子往前蹭了半步，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他边说边偷瞄头领脸色，见对方皱眉，急忙缩着脖子补充，“俺、俺是怕耽误了正、正事……”
　　那头领皱了皱眉，打量了九襄一眼，似乎也觉得有理，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找个丫头来给她换身干爽的衣裳。”
　　不多时，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被带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套粗布衣裙。九襄换了身衣服，虽然布料粗糙，但总算驱散了那透骨的寒意。她余光瞥见冯泓始终背对着她，一副避嫌的模样，心中却是一暖。
　　夜深人静，江涛声透过木板缝隙隐约传来。看守的汉子们陆续打起了瞌睡，鼾声此起彼伏。九襄靠在墙角假寐，心里却清明得很，她知道，冯泓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约莫子时刚过，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她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九襄喉头一哽，压抑住自己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激动情绪。
　　“那就说来话长咯。”冯泓警惕地左右张望，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警觉的光芒。
　　“既如此，那就出去再说。”九襄急道，“趁他们都睡熟了，快帮我解开。”
　　“你放心，”冯泓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我给他们的伙食里加了点料，现在都睡得香呢。不过……我不能放你走。”
　　“什么？！”九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泓迅速将这几日的经历道来：那日断龙崖分别后，他如何打退黑衣杀手跟踪到此，如何发现僧人后跟踪到云深寺，又如何发现太后的台兵，思索后回到此处，守株待兔等待她的出现。因时间紧迫，他略去了对女儿安危的焦灼。
　　“所以我成你的鱼饵了？”九襄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父亲的安危，却没想到重逢时，听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计划。
　　“嘘——”冯泓看出女儿的不满，急忙解释，“老爹是担心你的。刚才见你全身湿透，老爹心疼，甘愿冒着被鲨鱼帮识破的危险喊人为你换衣？”
　　（宝莲OS：所以还得感谢你咯，这位冯爹。）
　　“冯……你要钓的这条大鱼，究竟是谁？”那“爹”字终是被她咽了回去，轻声问道。
　　冯泓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我也不知道，但必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太后怎会连台军都动用了？”
　　“我明白了。”九襄深吸一口气，眼底锐光微闪。方才听他提及红袍僧，她便立刻想到了慧能如今还潜伏在那伙劫掠少女的邪僧之中，暗中追查幕后之人。此番若她也能设法深入，岂非既能替冯泓耳目，又可寻到慧能，共探真相？
　　“心灯不灭，暗夜有光。”想起慧能的那句临别赠言，便如暗夜中的火星，倏然照亮了前路。冯泓在黑暗中紧紧握了握女儿的手，那粗糙的掌心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女二人在这简陋的木屋中相视无言，却第一次如此的心意相通。

　　次日天刚蒙蒙亮，江雾还未散尽，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两名红袍僧人无声无息地立在晨雾中，如同两簇燃烧的鬼火。为首的那个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解开系绳，十三枚金饼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刺眼的光。
　　鲨鱼帮众人一见那金灿灿的饼子，个个眼睛都瞪直了，灼热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些金饼上，仿佛饿狼见了血肉，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人，我们带走了。”那僧人的声音像是从古井里传来，毫无起伏。
　　鲨鱼帮头领的眼珠子霎时被那袋金饼勾了去，精光乍现。他咧开嘴，一把攫过袋子，在掌心掂了掂，沉甸甸的触感让他脸上的横肉都舒展开来。
　　“带走！都带走！”他大手一挥，笑声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痛快。
　　冯泓却佝偻着身子凑上前来：“两位师父，一看就是佛门清修之人，可这大白天的，带着个小娘子在江边走，未免太扎眼了。”他搓着手，陪笑道，“不如让小的们护送一程？也好掩人耳目。”
　　头领皱眉打量着他：“你又啰嗦啥，让他们带走便是。”
　　“慢着，你有啥主意？”一名红袍僧人又取出一枚金饼问道。
　　头领见钱眼开，马上催问他：“对，你说得对，快把主意说出来。”
　　冯泓压低声音：“咱们弄顶轿子来，把这小娘子扮成县衙里的小姐模样，就说是去云深寺上香的。这一路上保准没人起疑。”
　　红袍僧人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其中一人开口道：“此计尚可。”
　　很快，一顶青布小轿停在了屋前。冯泓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套水青色织锦罗裙，九襄换上后，原本被粗布衣裳遮掩的光华霎时流淌出来。
　　冯泓心中蓦然掠过一句“人要衣装”，这模样，竟与她娘亲静慈有七八分神似。
　　他刻意带着凶相大声交代：“记住，若路上有人盘、盘问，你是、是县丞家的小、小姐，此行是去、去寺里，为、为母亲祈福。”
　　九襄会意，假装害怕地应下了。她行至轿前，姿态自然地扶轿而入，继而敛衽端坐。帷帽的薄纱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此刻任谁看去，都俨然是一位端庄的官家千金。
　　“起、起轿——”冯泓高喊一声，混在四个乔装成轿夫的帮众中间，朝着云深寺的方向而去。两名红袍僧人则不远不近地在前面带路。
　　轿子吱呀作响，九襄端坐其中，她知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飞转：昨日在江心寺发现黑死蝶，公主在江中装神的伎俩，她心下已堪破；昨日人仰船翻，王县尉与萧逐应无大碍，但发现自己被劫持，怕是正焦急万分，四处探查她的下落。该如何将眼下的处境传递给萧逐与县衙？若那小毛球在身边便好了，它灵巧机敏，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带去。
　　（宝莲OS：九襄，灵犀相通之人，纵隔千山万水亦能感应。不如你我凝神静气，将心念化作一缕清风，且看能否渡到有缘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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