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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腊月中旬,愈发的寒冷,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一出门,鼻头先被冻僵了,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太阳。
林茂郁宿醉头痛,不得已告了三天假。
这三天里,他和陆蕴微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什么婚约啊现实啊,只是窝在暖融融的屋里,翻看那些此前没机会看的话本子,或者是下棋画画,再就是折了许多腊梅,黄澄澄满屋飘香。
林茂郁摊开纸墨,绘制瓶中腊梅,陆蕴微坐在旁边,勾了一只丑丑的小猫,而后看看林茂郁,狡黠一笑:“茂猫。”
林茂郁不知道她究竟是说“猫猫”还是“茂茂”,轻声笑了,揽过她,吻了吻她的唇角,反正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亲她。
两人游戏笔墨,信手涂抹,陆蕴微笔底弯弯绕绕,画了一间摇摇晃晃的茅草屋,院内几只鸡在啄食菜叶,一只羊拴在桩子上,还有一只小狸猫在翻墙,形容简陋,憨态可掬。
陆蕴微提着笔想了一会儿,又在院墙上挂了一张弓,添置了锄头之类的农具,然后又在远处勾了几条线,姑且算是山,山上点了几个点,林茂郁问她是什么,她说是兔子。
这般画下来,陆蕴微总觉得画面越看越熟悉,忽而心头一震,这好像是海一线那口黄泥茅草屋。
她放下笔,小心地去看林茂郁,林茂郁脸色不太好看,轻声问她:“迢迢儿,你画的是哪儿?”
陆蕴微知道林茂郁的性情,自然不会说海一线家,便随口道:“之前路上经过的村子。”
这也不算撒谎,她确实路过了海一线的村庄。
林茂郁盯着画面的破烂草屋,问陆蕴微:“迢迢儿,你想去这种地方吗?”
“呃……”陆蕴微有点答不上来,“应该不想?”
林茂郁揽过她:“你要是想去,我也可以陪你去。”
林茂郁说得很是温柔,温柔到像是乞怜,彷佛怕她会跟着他人去那些简陋村落一般。
陆蕴微察觉到了其中潜藏的深意,捏了捏林茂郁的手以示安慰,林茂郁则反手握住,分开她的指缝,挤进去,十指相扣。
掌心温热,紧紧贴在一起,不留缝隙,阻隔了其余的一切,好像可以永远不会分离一般。
陆蕴微脑海中涌现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茂茂,我们走吧,只有我们两个。”
林茂郁问:“去哪儿?”
陆蕴微想了又想,遗憾道:“不知道。”
院外来了传话的小厮,说是林老爷要找林茂郁。
林茂郁起身,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了,掌心相离,指尖分离,最后只剩下手心一丝温热的潮气,但很快也凉飕飕地飘走了。
林茂郁觉得父亲找他决计不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一进门就挨了一顿臭骂。
林茂郁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甚至迎合官场等事很合林老爷的心意,这次挨训,纯粹是林老爷心疼妻子,恼怒小儿子醉酒惹妻子心急生病。
本来林老爷念及小儿子也是病后初愈,还想着要和颜悦色一点,劝说他莫要因为名利忘了身体,但一看他那张还算红润的脸,再想到发妻憔悴的面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呵责怒斥,陈诉林夫人身体如何如何虚弱,又为了他这个孽障何等挂心,他倒好,吐血将母亲吓得昏了过去。
林茂郁当然不是故意喝醉,也不是有意吐血,但这一次他罕见地垂着脑袋,并非是对父亲有多恭敬,只是他确实对母亲有愧。
林老爷气头上,训斥声失了控制,里屋的林夫人听见了,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来。林老爷立马噤声,狠狠瞪了林茂郁一眼,上前嘘寒问暖。
林夫人手里揣着暖炉,脸色确实很难看,蜡黄干瘪,大概是病中不施粉黛的缘故,双唇也苍白异常。
不多时,有丫鬟端来汤药,黑漆漆一碗,冒着热气,满屋子中药的苦味。
林老爷端着碗伺候,林夫人皱眉喝了,大概是太苦了,忍不住咳嗽干呕。林茂郁不禁上前,轻拍母亲的后背,替她顺气,站得近了,方才留意母亲眼角紧实的肌肤不知何时松弛了,甚至还长出了点点沉斑。
等林夫人安稳下来,林茂郁后撤一步,垂手而立,讷讷唤道:“母亲。”
林老爷紧跟着瞪了他一眼,瞪得他进退维谷。
林夫人摆摆手,赶林老爷出去,林老爷虽然不愿意,但念在妻子尚在病中,一切以病者为大,还是听话地走了,独留林茂郁与母亲两人在屋内。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林茂郁与母亲争吵不断,两人关系一度有些僵硬,两人共处一室时,总是争执不断。
眼下又是只有母子二人共处一室,林茂郁莫名拘谨了,最后还是林夫人打破僵局。
“郁儿,过来。”她让小儿子上前来坐下,问他,“现在头还疼吗?胃里还想吐吗?身上还有哪里难受?”
林茂郁答都好了。
林夫人攥起林茂郁的手腕掐了掐,说:“这几天是又瘦了。”
“母亲,您也是。”林茂郁愧疚地低着头,似乎是自他擅自跑去西域后,母亲就憔悴了许多,他想到方才父亲的话,父亲说母亲因他牵肠挂肚夜不能寐,他头低得更厉害了。
“别听你爹胡说,”林夫人抚摸他的脸颊,温厚道,“我身子不好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年龄上来了,难免有些小病小痛,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太医说我好好养几天就好了。”
林茂郁在心底悄悄计算母亲的年龄,在他出逃西域的时间段里,母亲悄然度过了五十岁的生辰,成了所谓年过百半半截入土的人了。
林茂郁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母亲老了,他没法再是任性的小孩子了。
“郁儿,别总低着头了,抬起头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林夫人轻抬林茂郁的下巴。
林茂郁顺从地仰起脸,母亲形容憔悴,望着他的眸光仍旧温和宽厚。
他心中发涩,眼皮一垂一落,薄眼眶存不住泪。
林夫人抹去他脸颊的泪:“哎呀,你这孩子,是你爹说话难听,吓到你了吧,你别往心里去,你爹这人就是喜欢找点由头埋怨别人,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没什么事,别听他胡说。再说了,怎么可能是因为你生病呢,见到你只会高兴,只会因为你病都好了。好孩子,不哭了,再这样回头我倒要跟你爹吵一架了。”
林茂郁愈发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小虫子啃啮一般难受,咯吱咯吱,啃得他像一片烂菜叶,无地自容。
“莫哭莫哭,笑笑呢,”林夫人捏他脸逗他,好像还当他是个小孩,只是有点难过地感慨道,“郁儿,多久没见你笑了,总是愁眉不展,你看,你眉心这里都有褶子了。”
林茂郁勉强笑了下。
林夫人也笑了:“你往后少喝些酒吧,等你跟我这般年纪了,就明白身子骨的重要了。”
林茂郁点头,林夫人又叮嘱了他几句,而后道:“你好不容易有空歇息几天,跟我和你爹这两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可说的,回你院子里陪迢迢吧。”
提及陆蕴微,林茂郁张了张嘴,看着林夫人虚弱的面孔,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傍晚,杨繁来了林府一趟,探望林茂郁,顺便同他说起了朝堂政局,大概就是西北边防极不乐观,战败连连,死伤惨重。
杨繁认为是西北兵民消极怠战,以至于节节败退:“否则我朝兵强马壮,粮草丰盈,岂有不胜之理?”
林茂郁则难以苟同他的观点,则说起了他在西北军中的见闻:“我朝兵马并非强盛。西域边境荒芜,少有人愿意前往,诸多官职一再空缺,无人管理,至使军民户籍难以统计,徭役杂役混乱不堪,军中人口杂乱,兵饷数量模糊,花名图册中的记录恐怕都是五年乃至十年前的数据了,故而西北边防看似兵强马壮,实则人老马衰,军中老弱病残数不胜数,无力作战。再者,粮草一事,寻常年份还好,运粮队只要不在荒漠中迷路就能平安抵达,如今战乱纷纷,西域地形毕竟万分复杂,敌方人马常以地形为掩护,偷袭截取,防不胜防。军民户籍和粮草,此两点大患不除,西域战事恐难有转机。”
杨繁啧啧称奇,说林茂郁去过西北一趟后果真不一样了,朝中诸位对当今西域军民细节知之甚少,没几个能同他一般了解熟识的。
杨繁热切道:“春棠,你不是官瘾很大吗?这是机会呀!”
他接着说:“今天我来也是想问问你身体可好了,能不能去上朝了?”
林茂郁大概是听到了“机会”二字,当即答应了。
杨繁同他约好明早碰头,兴高采烈地走了,陆蕴微则从屏风后面闪出来,一脸担忧。
“茂郁,你……”陆蕴微想劝他不要再朝中钻营了,为此她不得不谈起那个他们反复争执的话题了,“我……我……”
陆蕴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我知道的,”林茂郁温声说,“其实没关系的,就算你答应了母亲和宋逸游的提议,我也不会答应,迢迢儿,不要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还有,我不会再喝那么多酒了,喝多了之后挺不好受的,而且……好像也挺烦人的,”他歉意地笑笑,亲了亲陆蕴微皱着的眉头,亲昵道,“好迢迢儿,别担心啦,你我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不会有别人,我不想你受委屈。”
陆蕴微说:“可我也不想你受委屈。”
林茂郁温和地笑了:“我怎么会受委屈呢?只有你委屈时我才会受委屈。”
陆蕴微很难过:“可我也一样啊,你委屈时我也会委屈,我不想你委屈自己,汲汲营营,弄得你都不像你了。”
“不会的,迢迢儿,我不会变,”林茂郁捧起她的脸,吻了又吻,似乎想要带走她所有的悲伤与不安。
“你什么都不用想,交给我就好了,”林茂郁竭力安抚陆蕴微,安抚到最后,自己反倒有些恓惶,“迢迢儿,你快乐一点,好不好?”
陆蕴微露出一个乖巧可怜地笑容,而后张开双臂,揽住林茂郁的腰身,包容他仓惶失措的心跳,轻声道:“茂茂,我希望你也是,也要快乐一点。”
几天后,林夫人身体也无大碍了,日子就这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似乎没有冲突,没有言不由衷,没有造化弄人,也没有命不由己。
林茂郁等人上朝,林夫人强撑着操办新年的大小事宜,林府走廊屋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逐渐洋溢着新年的气息。
陆蕴微也几乎被新年的气息感染了,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块忙忙碌碌,直到一日午后,林夫人忽然传话说让陆蕴微去她院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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